“棉布上色没上好,就是灰的。耐脏,便宜。”她搓搓手,“娇鸾出的价简直是白送的。”
“后背画个圈,写个囚字就是囚服。”他看着碍眼。
“对啊,你真识货。她也给官府供货,价钱贵一倍。”
陈秉正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凤君却忽然拉下脸来:“不是叫你在这里监工吗?”
“对啊。”他指着已经砌到半人高的墙,“他们一直在干活,没偷懒。”
林凤君定定地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唉。”
她转身对着那几个村民叫道,“快给我停下。”
“怎么了?”领头的一脸笑。
“你们在这糊弄鬼呢。”她叉着腰,“这茅厕就算盖成了能用吗?”
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林凤君飞起一脚,墙应声而塌,砖头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陈秉正惊得目瞪口呆。“都给我听好了,在家垒个鸡窝还要打地基呢。”
紧跟着就是一串酣畅淋漓的好骂,陈秉正和李生白对视一眼,都垂下头去。
“没想到林姑娘她……还挺泼辣的。”李生白嘟囔道。
“这算什么。”陈秉正审视他的表情,“身手更是了得,一般人占不了上风。”
“快人快语,正直爽利,实在是太难得了。”李生白点头。
陈秉正默默按住了太阳穴。
第74章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冬日的树林静默如画,树干上凝结着晶莹的霜花,阳光穿过枝杈的缝隙, 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积雪压弯了低垂的枝桠。陈秉正在树林中仔细地摸索着。他踮起脚,指尖一寸寸抚过皲裂的树皮。雪化了一些, 带着尘土黏腻地留在手上。指甲缝里卡进了褐色的木头碎屑,带着潮湿的腐朽气味。
突然, 他的指腹触到一道凸起, 比周围好像鼓起来一些,也许是被刀剑砍过。他屏住呼吸凑近,鼻尖几乎贴上树干。那裂片的边缘翘起细微的弧线,他的心陡然跳得很快,眯着眼睛仔细观察,最终还是失望了, 只是一道普通的树瘤,自然生长出来的。
他一棵一棵地找, 花了不少功夫,可还是一无所获。忽然听见林凤君的叫声:“陈大人,柴火捡够了没有?”
他恍然记起来自己的任务,在地上捡起几根折断了的树枝攥在手里。林凤君已经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收获,语气很无奈:“我教你, 炖肉的木柴一定要捡最粗的,不然柴火烧不旺, 肉就炖不透。”
她双脚一蹬,纵身爬上旁边的一棵树,顷刻之间便折了几段早已干枯的枝杈丢下来, “快捡啊。”
陈秉正抱着这些柴火,跟着林凤君走回后院。那里已经支起来一口大锅,宁八娘和宁九娘带着更小的几个孩子,用清水反复刷洗。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旁边箩筐里取出大块的骨头,在石板上用铁锤砸断。这是个力气活,小伙子的脸上不一会就冒了汗。
林凤君笑道:“陈大人,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王大哥,他叫王有信,平成街杀猪第一名。听说咱们武馆开张了,专门过来送猪骨头和下水肉。”
陈秉正看见这小伙子肤色黝黑,生得一副极壮实的身板,肩膊有棱有角,胸膛厚实稳健。大冷天只穿了一件薄衫,就算看不见也知道满身的腱子肉。
他心里有点不自在起来,可还是要礼貌地感谢:“辛苦了,大过年的,别耽误了你做生意。”
王有信憨憨地笑起来,露出一嘴白牙,“不值什么钱,只当是恭喜伯伯跟凤君妹子。远亲不如近邻。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吱声。”他笑着对林凤君说道:“多了一堆孩子叫你师姐,威风吧。”
林凤君一歪头,很得意的样子,“他们先学下盘功夫,再学刀剑,做不了镖师,就送你那当学徒,你看成不成?”
“成成成。”王有信又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汗,看向陈秉正,“东家,你这有什么力气活,就留着让我干。”
林凤君很快地接话,“我跟我爹在呢。”
“那怎么一样。”王有信点点头,“妹子,葛家庄这边约了几家杀猪,我先走了。”
“别啊。”林凤君挽留不成,跺脚道:“改天到我家吃饭……”
她将那些敲开的猪骨头投进大铁锅里,满满一锅,白花花的还带着肉。孩子们围上来,她笑着挨个敲头:“熬肉汤,管够。”
陈秉正默然地在灶台前坐下,胳膊上使了点力气,将树枝在膝盖上掰断。“咔嚓,咔嚓。”
有一根特别粗,他努着劲,硬是掰不开。他悄没声息地将它丢到一边。
林凤君瞥见这一幕,笑了笑,也不点破,将掰成一堆的木柴挨个塞进灶膛。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舔着黝黑的铁锅底,锅沿蒸腾起绵密的白雾,骨头在汤里浮浮沉沉。她将锅盖扣上,静听里面的咕嘟声。偶尔有火星从灶口迸出,又迅速暗下去。
李生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小声说道:“林姑娘,屋里用药面熏着,门窗都关紧了。你先不要进去,那烟有毒,是杀跳蚤的。”
林凤君点头:“知道了。”
“孩子们十有八九手脚上生了冻疮,有些还流了脓。我弄了些药膏……”李生白拧开一个莹润光泽的青花瓷瓶,里头是白色的脂膏,“估计这个有用。”
林凤君笑道:“李大夫,你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这骨头汤熬出来,上面便是一层板油,雪白厚重。收起来再熬一回,做成猪油,厚厚地涂一层在手脚上,包管冬天不生疮。”
李生白伸手挖了点脂膏出来,“我加了些当归、白芨、人参在里头,才做了一小罐,林姑娘,你闻一闻……”
林凤君轻轻嗅了一下,“还有人参呢,很贵吧。”
他摇头:“很便宜的。”
她想了想,伸手招呼宁九娘过来,替她卷起袖子,将脂膏涂在胳膊上的伤处,“小可怜,手上也有疤痕,快打开。”
陈秉正往这边看了一眼,正瞧见宁九娘手里攥着什么,待她将手张开,是用石头雕刻出的一只小老虎。
他陡然打了个寒战,伸手就去抓,女孩本就怕他怕到骨头里,边叫边往林凤君身后躲去,小老虎就掉在地上。
陈秉正躬下身去,瞬间就将它抢在手里。这只石雕小虎不过半个巴掌长短,并不是什么好石料,更像是从地上随便捡的灰石。底座残留着几道粗粝的凿痕,老虎身体却精心打磨过,线条如行云流水,尾巴向上卷着,煞是可爱。
小女孩绝望地大哭起来,“他抢我东西。”
几个人都惊异地望着他。他退了一步,将这石头老虎死死攥住,控制着语调尽量平静,“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刚才李大夫要清东西……”宁九娘死命地摇头,又哭起来。李生白抱起她来耐心地哄:“不怕不怕。”
陈秉正转过身去,大踏步向屋子里走。刚要伸手推门,林凤君赶到了,伸手拦住:“屋里有毒烟。”
看见她的脸,他才找回来一丝理智。转头看去,一些零碎都被扔在墙角簸箩里,大概是孩子们从四处搜罗的玩具。他蹲下身去找,有掉了底座的兔儿爷,掉了珠子的拨浪鼓,果然,还有一只石雕的猴子,歪着脑袋,前爪捧着一颗浑圆的石桃。
他用手擦了擦上头的浮灰,猴子的尾巴被磕掉了一小截,看上去有些滑稽。
陈秉正忽然一阵恍惚,好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个温柔的身影从身边走过,有些清脆的笑声从暗夜里模糊地传过来。
“秉玉,你上蹿下跳得够了,果然属什么像什么。是时候送到军营里,学一学规矩。守信,你说呢?”
“老子管儿子,只怕管不住,倒是送到岳父大人那里好,有名的军纪严明。”
十几岁的陈秉玉吓得脖子一缩,“娘,你强词夺理,我弟属老虎,可也不像老虎啊。”
母亲笑眯眯地提起笔来,往陈秉正额头上落,“加个王字,这样就像了。”
他拼命挣扎,“我不干,墨进了肉里就糟了,上回我快把脸洗破了也洗不脱,被我哥笑话好几天。”
二十二岁的陈秉正两只手各握着一个石雕,将它们轻轻碰了一下,叮地一声。他望向院子里的雪人,过去的事情就像堆起来的雪,时间流逝,它慢慢融化,化成水,化成泥,再也无法分辨。只有石头耐得住时间的磋磨,可是人终究不是石头。
林凤君诧异地看着他。他有一张年轻的脸,可浑身上下弥散着的巨大悲伤,让他好像瞬间老了许多岁。
她跟着望向那雪人,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她弯下腰去拣了两块石头,跑过去安在它脸上,又用烧火棍在下面画了一道弯弯的嘴,咧嘴大笑的样子。
那雪人在冲着他笑。就像当年一样,笑得天真。他手里什么都留不住,稍微暖一些就化了。
化了,化了……突然心头有一道闪电劈开混沌,脑子里瞬时澄明起来,一个猜想渐渐成了型。他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风从鼻子里进去,化作白雾吐出来。
林凤君搓了个雪球,在手中转着,没话找话地问道,“大人,要玩吗?”
他只是摇头,“不要了。”
宁九娘却跑过来,“师姐,我要玩。”
“手上刚涂了药,不准动。”她板起脸来,“都到灶台旁边去。”
木柴的焦香混着肉香飘得到处都是。她揭开锅盖,里头的油脂已经浮了一层,将汤面染成诱人的奶白色。
十几个穿灰色棉袄的孩子围上来,李二狗怯怯地问:“能不能给大哥留一点。”
林凤君转身去找宁七的身影,却瞧见他在墙角,跟陈秉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皱起眉头,疑窦如暗夜里的游丝,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在角落里,陈秉正将声音压得很低,“宁七,你也想吃一口安乐茶饭吧。”
“我没有这命。”宁七用脚搓着雪,忽然脸上露出惫懒的笑,“我身上还欠着陈公子的债呢。”
“你想跟他们一样学武功吗?”
宁七默不作声地将手摊开,几根手指上伤疤叠着伤疤,“铜锅里烧热油,取铜钱,一枚,两枚,三枚,手活练成了,就练不了别的。”
陈秉正盯着那几根弯曲的手指,“谁教你的?”
“盗门,下九流的玩意儿。”
“也有红、黑、白之分,是吧。”
宁七吓了一跳,“陈公子,你……”
“略知一二。”陈秉正淡淡地说道,“世事多艰,只混白道是不成的。”
宁七的眼神更复杂了,他半晌没做声,陈秉正肃然道:“既然你欠了债,那就给我好好做事,我自会想办法免了这四百两。”
宁七笑了,他在脖子里比划了一下,“豪爽,杀人越货的生意也有人做。”
“那倒不用。”陈秉正摇头,“我要你去跟一个人。”
第75章
远处的村庄传来一阵鞭炮声, 噼啪作响。声音穿过田野和树林落到孩子们耳朵里,成了零星的碎响。孩子们趴在窗口挤着往外看,只看见陈秉正由远及近走过来。
林凤君喝道:“赶紧坐下。”
他们出门玩耍的心思早就按捺不住, 尽管坐下了,还是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陈秉正夹着一本《三字经》进门, 脸色严肃地扫视过来,下面的交头接耳并没有停。
林凤君立刻站起来, 将双手抱在身前, 恭恭敬敬地叫道,“先生好。”
大师姐先打了头,孩子们不明所以,可都老实地跟着做了。
陈秉正点头道:“今天便算是开蒙,开蒙乃是启发蒙昧……”
底下的学生眼神很茫然。林凤君小声道:“就是开始认字。跟着念就是了。”
陈秉正打开书本,念道:“人之初, 性本善……”
学生们面面相觑,只有林凤君是读过的, 非常捧场,一字一句地跟着大声念道:“性相近,**。”得到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李二狗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师姐,咱们是武馆,怎么还要念书, 以后可用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