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暑假,庭韵在家附近一间小电影院打暑假工。
她十六岁,即将升入国中三年级,最爱科目是国文,梦想成为旅居世界的美女作家。
幻想一边旅行一边写作,邂逅有趣的人和事。
对,要美也要天赋异禀,才华横溢。
举手投足,足以让众生倾倒膜拜。
为什么不?
这年纪的漂亮女生,梦想大多不切实际。
最无聊便是当普通人,找一份人人可做的工,跟同样普通的异性结婚,生儿育女,劳碌到死。
她国中课成绩优异,国文课一直拿A+,每次作文都被当范文展示。按此成绩,老师说,升大学不成问题。
都会经济繁荣,社会普遍散发活力气息。
许庭韵眼睛里一切欣欣向荣,自认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眼下不过一时蒙尘,终有一日可大鹏展翅。
后来才知,九成九失意者拿这一套,每天自我安慰八百次。
十六岁的许庭韵像一切少女,世界在她们眼中是粉红色。
打工的小电影院地理位置一般,人流并不多。
那一年夏天,并无票房很火的影片上映,顾客更寥落。多数时候,她在售票口出神或念小说,几乎要瞌睡。
她注意到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有部分西人基因,高鼻深目,轮廓立体。年纪大概十八九岁,肤色极白皙。
她趁少年低头从钱包里取钱,定睛打量他五官。脑海里一只无形手,比着那少年轮廓绘画。
自从西风东渐,审美潮流亦西化,以前称“鬼佬”,现在是“国际友人”,更有所谓前卫人士宣言,自己要跟国际友人通婚,以改善后代基因。
今日,庭韵也不得不承认,混血儿确实得天独厚。
他们轮廓不似纯种白人那般尖削险峻,又不像典型亚洲人五官扁平。这种长相,两方种族都不会觉得太突兀吧。
“请给我一张两点钟的《花样年华》。”他的粤语发音生硬。
咿,又是这一部,他已看到第三次。
“花样年华,两点钟开演,确定吗?”她问。
他怔一下,抬眼看她。
那是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清澈懵懂,睫毛密集纤长。
“是、的。”
庭韵手脚麻利地撕一张电影票给他,接过20块现钞。
那混血儿突然鼓起勇气问,“小姐,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呃,还没。”她下意识回答,突然有些紧张,手脚不自在。
她在这里坐满十小时硬板凳,才赚50块,实在没办法忍痛分出一半看一场电影。
不过,她爱电影,晚十点钟那场,一般人很少。
电影开场二十分钟后,她可偷偷溜进去。做这份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着这小小便利。
迄今,《花样年华》她已看过五遍以上,虽然全部错过开头。
一场电影如果错过二十分钟,应该不能算看过,她想。
第20章
“我叫纪泽凯,可以邀请你一起看吗?”那混血儿这样说,白皙皮肤突地飞起两朵红晕。
庭韵立刻就了然了,起码他第三次来这里看电影,并不是为看电影本身。
他为她而来。
过半晌,她耸耸肩,随意地说,“抱歉,我还在工作。”
女孩子到某个年纪,忽然就格外重视起男生的目光。
庭韵上女校,男校跟她们学校隔一条街。
放学时会有高年级男生过来跟女生搭讪,约吃冰或看电影。
长相清秀的男生还好说,有男生黑肤、厚嘴、小眼睛,戴瓶底厚圆眼镜,也凑过来。
“同学,可以告诉我电话号码吗?”
“妈妈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
“哦……同学,你爱不爱吃冰?”
“不爱。”
“那看电影呢?”
“要做功课,没有时间。”
女孩子三五成群走,嘻嘻哈哈看男生出洋相,装得不在意,内心却以获得搭讪为荣。
庭韵暗暗计数,已有三名男生向她投橄榄枝。
不过这几人是否广撒网便不得而知。
她喜欢看男生被拒绝时的窘态,往往拒绝越凶,对方反而更迫切。
由是知道,适度让男生求而不得更有趣。
果然,纪泽凯立刻变脸色,眉毛耷下去,含着眼皮,漂亮的棕眼睛瞬间失却光彩。
庭韵更坚信他对自己的兴趣。放缓节奏,慢慢来。她要很努力按捺自己的得意和欣喜。
“我今天八点钟下工。”她说,神色忸怩。
犹如死囚在行刑前受到特赦,泽凯欣喜若狂。
“那我八点钟再来。”
整个暑假,他们一起看电影,去浅水湾晒日光浴,去九龙城食街吃特色小吃……
庭韵有一次偷穿大姐衣服,还成功溜进兰桂坊的酒吧。
泽凯教她跳舞。
他越过拥挤舞池走过来,伸一只手给她:“美丽的小姐,请跟我跳一支舞吧!”
他们飞转许多圈,笑得要喘不过气。
暑假近尾声时,两人皮肤晒成金棕。每天都兴高采烈,像发现新大陆。
泽凯是二代移民,赶上80年代移民潮,幼年即随父母移居加拿大,祖父母则留在都会养老。这次回来既探亲也度假。
她一一介绍都会名胜,好吃小食,两人乐此不疲,似乎都暗暗希望借此留下更多美好回忆。
十几岁的爱情简单又浓烈,假期接近尾声时,少女已在幻想未来结婚礼服采何种样式。
然而,summer love只持续一个夏季。
泽凯要随家人回加国升学。
临行前一天。他们跨过铁路围栏,在无人的桥洞拥吻。
铁轨开始细微颤动,颤动声越来越大,他们却舍不得离开对方柔软红唇。
直到最后一刻,泽凯牵她手跳出来,扑倒在地。火车经过的烈风刮过脸颊,他们相对着哭哭笑笑,像神经质病人。
泽凯送一只戒子给她,小小颗碎钻,像碎玻璃般不起眼。
两人最后约定,庭韵会准备诸项考试、申请签证,来年到加国就读大学。
在此期间,两人说好每隔两天就通一封信,直到一年后在异国团聚。
庭韵已开始幻想加国冬日白雪皑皑,冷杉高耸。
她在画册上看过彼国风景照,美得像仙境。
泽凯离开那日,她没有去送,生怕自己哭到鼻涕眼泪一脸,这样的最后印象太糟糕。
闺蜜说:“呵,一整年,花会谢,叶会落,山盟海誓挡不住沧海桑田。”
不过比她早谈一场恋爱,口气就沧桑,小小年纪似已看尽世态炎凉。
她笑,“沧海桑田,那要几亿年。”
低沉抑郁只三天,她开始拼命念书。三妹向爸妈抱怨,说她梦话里都在背单词,害她惊醒,恍惚以为在上英文课。
成绩节节高,老师大喜过望,直言照这势头,港大已不成问题。若有余力,可赴外国深造。
一切都顺起来,让她一度以为坏运气只集中在童年。
庭韵一直与泽凯保持通信。
信件漂洋过海,常常耽搁又耽搁,但每次信差在楼下招呼“有许庭韵小姐的信”,她便欢快如一只鸟儿,裙摆飞着下楼去。
后来街区开设一家小网吧,庭韵省下零花,每周去网吧两次。
手写字变铅字,她喜欢发信后收到那一行提示:您的信件已发送至对方邮箱。
常想,泽凯在做什么,会不会一遍遍翻电子邮箱?
也会忽然焦虑:他周围是否有金发碧眼儿,洋娃娃般可爱?
像沉浸入一场绝美幻梦,一部分神识选择性沉睡。
成绩单上数目字一次次提升,母亲振奋到回头抹泪,眼角似有悲伤。
“不枉我当初受那么多苦!”
小妹笑母亲太夸张。
“妈咪,要是二姐去剑桥哈弗读大学,还不知你要怎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