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太咧嘴开笑颜。
“就你鬼灵精,要学姐姐们用功念书。”
小妹吐舌,“我只一般般用功就好,班上成绩前几名的同学人人愁眉苦脸,生怕名次滑坡。我长大后,普普通通做一份工,混普普通通人生就好。出类拔萃,背地里不知流多少血汗,太辛苦!”
小妹今年十二岁,母亲改嫁时她只3岁,对亲爸爸没丝毫印象,至今以为自己是继父亲生。
几个女孩子,也只有小妹跟继父感情最好,最爱撒娇。
本来,有亲爸妈在身边,从小便易多一份从容和任性。
“今后女孩子也要进社会赚钱,无需靠男人,多幸福。”母亲忽然感慨。
细细看,她鬓边已生几丝华发。
韶华易逝,美人迟暮。
母亲年轻时是美人,当年离婚,拖着四个油瓶也照样有人敢娶。
她最终选继父,大概是看中他领一份公职,人又谨小慎微,每月带固定薪水回家,几乎从不在外应酬。
他个性实在沉闷,话少,一张报纸能读一上午,翻面过去,再一个下午。
周末,没有电话打进来是找他。他没有朋友。
庭韵打赌,继父一定常被同事和上司忽略掉存在。
这样的男人,太也无趣,其他女人一定一早发觉,忙不迭逃跑。所以拖到快四十岁,才成婚。
结婚消息一出,暗地里已开始被质疑身体是否有那方面毛病的继父忽然重新获得价值,洗净污垢的金鸡一样闪闪发亮。
周围有老姑娘的人家忽然就开始懊悔,嚯,灯下黑,错过好女婿。瞧,人的价值时时变。
外人看,是许太太捡了莫大便宜,拖四个油瓶还能嫁给有公职的初婚男人,何德何能。呵。
第21章
本以为能捧一只铁饭碗到死,转年,继父收到提前退休的通知。
科技日新月异,机器大量抢人饭碗,公务机构亦开始精简。
财务系统电脑化是大趋势,近五十岁的人脑筋手脚已不太灵光,拿出一大笔钱费劲培训他们不如直接招年轻人上岗。
满大街是欢蹦乱跳的年轻人,又便宜又好用。
退休后福利薪资将大不如前,出多入少,可预见,生活将很快入绝境。
四姐妹要更晚些才接到这消息。
其实在此之前,庭韵已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无人处,母亲常抹眼角,被发现就说是尘土进眼睛。
住屋何其小,人人心里有数,哪来那么多灰尘。
继父面色更愁苦,他本来即一脸苦相,现在眉头几乎不见舒展,小妹再起劲撒娇也只能让他勉强笑,笑容比咖啡还涩。
空气中浮动一种不安气息,然而大人不说,大家也只能惴惴。
庭韵还侥幸,或者努力说服自己侥幸。或许真是尘土多,或许继父有别的苦恼,他一向不太高兴。
或是更年期,爸妈也到这年纪,班上有同学抱怨母亲更年期似换一个人,动辄大呼小叫歇斯底里,状若海兽,真可怕。
她已准备申学校,周末常去图书馆查资料,又让泽凯帮忙邮寄加国几所大学的申请资料。
想着如果申请到奖学金,食宿交通等费用家庭或许可以负担。实在不能负担,她可以去打工,没准泽凯家也可以帮一点忙。
总归有办法。迄今,她一次也没想过自己会不能去加国升学。
那天是周六,庭韵去同学家温书。
下午回家时,进门第一眼便看看到客厅桌上一只大快递箱,箱子已撕开。
她心脏砰砰大跳,走过去翻看,里面是资料纸,全英文,每一摞开始一页印有加国主要大学校徽。
泽凯不负所托,细细搜集外籍人士升学资料,各所大学优劣一一注明,又用红笔脚注申请截止日。
“你想去留学?”
声音有些哑,她被吓一跳,这才留意到角落里的许太太。
太阳落下去,室内只余很少自然光。
屋子里很静,昼与夜的交界,天地间有种端凝气息。
许太太所坐位置背光,又安静如一尊神像,无声无息。
神像忽然回魂,站起身,走到庭韵面前。
“妈,谁随便开我邮件!”她抱怨,撅起小嘴。
许太太不出声。
“是三妹吗,还是小妹?哼,两个小鬼跑哪里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一点造作,造作地想找别的话题敷衍。因为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庭韵作势四处张一张,房子不大,进屋就可以知觉,没有别人在家的迹象。
“是我开的。”许太太说,声音无波无澜。
“妈!”她抱怨一声,弯腰抱纸箱回自己房间。
说是自己房间,不过是一张日式纸门从客厅隔出的十平米小室,两张双人床和一些杂物挤塞得满满当当。
大姐现在念专科,在学校住宿,空出的一间床已早被大摞杂物挤占。
“你站住。”许太太说,“出国念书的事别想了,那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可以想的。”
庭韵脚步僵住,手中纸箱很重,一时却想不到放地上。
“万般皆是命,人要知道顺命。”许太太似自言自语,口气像古时日日在阁楼念经的寡妇。
她转过身,上前两步,急急说,“妈,我会申请奖学金,上大学后也会用课余时间打工赚钱,没准可以寄宿在朋友家,这样家里只用负担机票和一点点伙食费……”
“之前咬咬牙或许可以,但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声音尖利起来,那是种被人掐中命门的本能挣扎。
“我每夜温书到凌晨,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为攒一点零用,周末还要给邻居揾笨毛头做家教。班上浑噩度日,只知追星和艳妆的女生不知凡几,她们却不急,因为父母叔伯已一早安排好出路。有人国中一毕业,不用考试就直接往外国升学,有人去父辈公司做一份优差,我凡事靠自己,只要你们帮一点点忙都不可,为什么我这样苦?”
她一股脑说出这些,说完自己都吃惊。平日也一副乖巧懂事模样,但那些委屈日积月累,毒瘤般生长,终有一日雷霆爆发。
三妹和小妹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进门,正呆呆看她。
许太太脸色黄蜡,眉间皱纹和法令纹都跑出来,更显老态。
“儿女都是讨债鬼,我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活该受罚。”
“为什么我生来就要过这种日子?”庭韵摔下那只快递箱,哐当一声大响,4A纸倾泻一地,“我从来没求你生下我!”
许太太错愕,她那一代父母养子女是恩典,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子女永不可能讲出一句“我从没要求被生下”。
如果这就是现在学校教的东西,她宁愿女儿目不识丁。
“啪——”一声,她狠狠甩一个耳光。
庭韵只觉眼前冒金星,心头涌起巨大的的悲伤和委屈。像徒手挣扎在海里,一个大浪头打过来,几乎喘不过气。
门锁转动,继父推门进来,手上提一只大号超市购物袋。
“咦,大家都回来啦,晚饭爸爸烧鱼给你们吃。大家想吃红烧还是清炖?”作为即将失业的小职员,他看上去还算轻松。
他错过精彩情节。
“你们姐妹都听清楚了,爸爸被公家要求明年退休,退休薪资会大不如前,家里会比以前困难,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请一律打消。如若不然,也可自谋出路,这个家将不再欢迎。”
“筱雅——不要再说了!”继父表情扭曲,那是种比痛苦还甚的羞耻,是顶梁柱忽然折断的崩溃。
他看看地上英文资料,一切都了然。
“对不起,是爸爸无能……”
承认自己无能比无能本身更让人绝望。
庭韵夺门而出。
现在才知老师说的“若有余力,可赴外国深造”是什么意思。
余力即财力,从来不是脑筋聪不聪明,学习刻不刻苦。
第22章
夏日的恋爱最好封印在那年阳光浓烈的夏日,像琥珀化石里的螳螂捕蝉。千万年都是那样子,分毫毕现。
庭韵写一封分手电邮,按下发送键那刻像扣动自杀扳机。一开始泽凯寄很多封信件和电邮,追问她为什么,是否爱上别人。
嚯,家世良好的移民二代首先想到这个理由。
她不再复信,功课一落千丈。
一切失去目的。
国中毕业,本来也可以去学费低廉的公立师范类高校,也可从政府处申请特困补助,无息贷款,总归能让贫家子拿一纸文凭,进社会发光发热。
但她选择不再升学。她要钱,立刻就要赚到钱。
都会经济正繁荣,国中毕业生亦可找到不错工作,售楼小姐或化妆品促销员收入都高,业绩好的话据说比大学毕业生拿得还多。
庭韵最终选择入报社。只要一双腿能跑,一双手会打字即可。另外,前辈告诫,要发挥丰富想象力。
譬如,A星翻眼皮,或许内心鄙视旁边B星,要及时捕捉照片,发挥小学生看图说话能力。
家中气氛日渐低沉。她在收到薪水第二个月搬离住满十年的陋居,新居老旧如鼠洞,她却很满意。
后来想,继父之所以在退休前铤而走险,挪公款入股市,很大程度上或许受此影响。
那话怎么说的,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永远不要低看匹夫。
可惜,运气不在他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