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赶上97年亚洲金融危机,多少人倾家荡产。那是冥冥中上帝开的天大玩笑,告诫小人物莫要痴心妄想。
林美珠的电话打进来,约庭韵喝下午茶。
在家中闷足三天,庭韵照一照镜子,嚯,这是谁?
头发油腻,眼皮浮肿,眼珠红红,残妆闷出额头红痘,眼周细纹多一条。
估计它将牢牢盘踞,多少精华液也无法展平。
她洗一个澡,重新收拾自己,多搽两层粉,两小时后才差不多恢复人样。
阿欢不在,这三天她给阿欢放大假,饿极便啃干面包喝生水。隐隐带某种自虐倾向。
——既然被视为某种私产,她乐得让某人私产贬值。她胸口涌动一种报复欲。
现在,林美珠要她出门,她感觉有种使命。
这电话很及时,再晚一些,她觉得自己会死。
死是不容易的。
约会地点在某酒店顶楼咖啡厅,侍者引她过去。庭韵一眼看到林美珠。
美珠还是那么美,穿一袭晚霞色针织裙,开司米披肩,浑身珠光宝气,亮得人不能直视。她化浓妆,一双眼睛勾魂夺魄。
这女人已37岁,脸上没一条纹路,随便一笑,满室生辉。
美珠招手,“亲爱的,在这里。”
庭韵笑,感觉这表情好久不用,生涩。需重新习练。
生物进化,用进废退。
“宝贝儿,你今天……”美珠顿一下,重新寻找措辞。
通常见面,她第一句会说:“宝贝你今天好美。”让人如沐春风,身心愉悦。
“有一点深沉。”美珠终于找到措辞。
美珠有一项优点,说什么话都让人喜欢。她不是爱奉承的人,只是会做人,不然两人也不会相交快十载。
在很多方面,庭韵觉得自己跟美珠很像。
比如,她也有一个很底层的原生家庭。
美珠14岁那年,母亲患癌去世,父亲离家出走,弟妹们嗷嗷待哺,她于是辍学养家。
“什么工作都做过,只差去站街。”美珠说起过往,脸上带着笑,轻描淡写。
上帝为她开一扇窗,18岁参选香港小姐,她拿亚军。之后运势好起来,出唱片,开演唱会,演电视剧,跟富家小开拍拖,而且投资有道。
她供房,也开公司,最多时手上有十套屋。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她在楼市泡沫前全部出手,房价跌到谷底,再入手。
财运像条狂躁恶龙,美珠牢牢骑跨,辗转腾挪,乘风破浪。
不过,她并未像其他女明星赶潮流一般嫁豪门,30岁时她嫁给圈内同行,婚姻只维持一年,两人宣布和平分手。
此刻,庭韵蓦地发现自己与美珠有多不同。美珠浑身散发一种光芒,她自信,不靠男人吃饭,没有不安全感。
她有很多男朋友,大家开开心心相处,至今未发生殴斗。男人于她是调剂,不是生活重心。
可见,把某某人当生活重心是至可怕一件事。
美珠起身,给她一个大大拥抱,“亲爱的,我好想你!加国像冰窖,一入冬赶快逃回来。”
当年那么想去的加国现在已作寻常,庭韵笑一笑,拍拍她背,“起码清洁,都会这几天下雨,湿哒哒,处处似烂泥塘。”
寒暄到此为止,美珠说:“我看过报纸。”
庭韵挤出一个笑,“知道你要问,我今天实在不想说。今天我们只聊风花雪月如何?”
美珠耸耸肩,摊手,“如你所愿,女王。”
庭韵忍不住笑起来。
还是要出来见人,闷在家里,只会愈来愈闷。
美珠讲起过去半年的奇闻,有次在巴塞罗那独个儿闲逛,有个红脸瘪三忽然跑出来,显一显袖子藏着的尖刀,指指她手包,叽哩哇啦说一句什么。
她装听不懂,实际也听不懂,只是人家拿一把刀,凶巴巴指着你,无需语言,任何人都能懂。
美珠一边周旋,一边偷瞄,寻找可乘之机。巷子僻静,她希望有人能突然出现。
那瘪三大约发现她意图,不等她主动奉上财物,当即奔过来抢。
千钧一发之际,美珠扭身躲开,飞腿踢他□□。
那瘪三惨叫一声,状若待宰猪猡,丢下刀子,狼狈逃窜。
“你真胆大,要我,只得乖乖交珠宝现金。”
庭韵想起上次被抢,心有余悸。
脑海里这时浮现出梁佳明的脸。
美珠洋洋得意,“要叫那瘪三知道,中.国女人不好欺负,幸好以前拍戏时找师傅练过两手咏春。”
“万幸,到处是穷凶极恶之徒,专擅欺凌妇孺!”
“我若乖乖给财物,说不定那外国鬼子要顺便劫个色,踩低捧高、恃强凌弱是人类统一劣根性,不分黄白黑皮肤。”
“这么激愤?”
“韵,你没被踩到脚底下。试一次便知,若不奋力挣扎爬起,永堕地狱。”
是,比起美珠,她算幸运。虽然现在处境是站在悬崖边,分不清跳下去还是回头哪个更好些。
第23章
“有人听后劝我说,今后要低调行事,戴假珠宝,锦衣夜行。”
“因噎废食。”
“嚯,照这逻辑,我扮作乞丐岂不更安全。立刻拉黑号码,道不同不相为谋。”
庭韵骇笑,这位朋友恐怕一点不懂林美珠。人要衣装,佛要金身,林美珠搏二十年拼一个出身,怎甘心泯然众人。
侍者奉上香槟甜食。
美珠小口吞食半客栗子蛋糕,一边自我告诫要跑多少分钟跑步机才可消耗这些卡路里。
她从18岁起执行严苛身材计划,庭韵认识她快十年,从不见她身材走样。美,不是不费力的。
女性天生嗜甜,西点下肚,身心懒洋洋轻飘飘起来。
“韵,婚姻是战场,要战斗!”
美珠按捺不住。
她笑,岔开话题,“你却早早退场。可见不值得留恋。”
“呵,说起来那位仁兄最近喜结连理,新太太是位官小姐,据说手眼通天。”
庭韵举杯,“祝福他。”
美珠碰杯,翻一翻眼皮,“祝福他。”
对不相干的人大可慷慨赠送祝福,不耗财帛。
美珠喝到微醺,媚眼如丝,“说起来,当年我离婚,对外宣称是性格不合,真实原因你猜是什么。呵呵。”
名人分手原因永远是那几个,要么性格不合,要么日程繁忙。还要加一句,彼此恢复友人/同仁关系。
庭韵八卦心立刻被勾起,多年前职业病使然。
“恋爱期倒也你侬我侬,婚后他投资失利,拉我填坑。要我分半个身家进去,呵,未免太当别人十三点。早看出他脓包,凭姿色在影视圈混一口饭吃也罢,非要当导演,全副身家投进去,听不到半分响儿,不如一个屁。”
那位仁兄近年作品已不多,靠新婚又刷一波存在,前段时间上访谈节目,被问婚姻感悟,含沙射影称有人可共富贵,有人可共患难。
美珠听闻,肺要气炸。
不过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自己再跑出来说什么反显得太当对方是个人物,索性跑到加国滑雪。
庭韵唏嘘,背后故事果然精彩。
夕阳里,美珠昂首挺胸,披金甲,似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庭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美珠,教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
美珠笑,“不要做梦,天上地下,林美珠只此一位。”
她叹一口气,过一会,幽幽说:“我14岁就发誓不靠男人,自己亲生爸爸尚且靠不住,遑论他人。渐渐明白,千百年来男人压迫女人,不过因为女人多数靠男人吃饭。”
“我是最糟糕案例。”
“不,韵,你并未破坏他人家庭,所得那一份亦出于自己辛劳。”
“美珠,谢谢你。你真心待我。”这些年也结交不少人,林林总总,多数是为着她背后的人,能交心的罕见。
“先不忙发好人牌给我。”美珠笑,“我打算开一间形象设计公司,要不要一起做?”
“何为形象设计?”
“教暴发户穿衣打扮,换一副新头脸跻身上流。”
庭韵诺诺,居然有这类公司,顾客可多?
美珠立刻读出她意思,“我在国外考察过类似行业,跟古董行有异曲同工,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我并非设计出身,十年来又与社会基本隔绝,形同废人,你知道的,职场能力早退化殆尽。”
她大摇其头,生怕贸然加入拖垮林氏产业。
美珠大笑,“这十年已是最好磨砺,所见所闻都是好东西,品位想不高上去都不可能。”
庭韵犹自迟疑,“真可行?或许是你高看我,三思。”
“我这小店非你不可,你加入即刻开张,我已三思,现在轮到你。”
“容我考虑。”
万想不到今日出门得一份工作邀约,庭韵抬手望一望,只觉需从打字重新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