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相府全员缟素,魏金宝和一众家眷木然站在灵堂大门前,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发呆。
魏家衰败,朝中众人皆看在眼里,加之魏相往日风评恶劣,只知行溜须拍马之事,如今他去世,竟根本没多少人来探望祭拜。
魏金宝本以为今日又会如此,直到府上下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急促道:“老爷!太子……太子马上就来了!”
“太子?他不是疯了吗?”
魏金宝下意识皱起眉头,呵斥道:“胡言乱语的奴才,拉下去掌嘴!”
那下人被架起来,吓得瞬间拔高了声音:“老爷饶命啊!再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门外真是太子!”
“不是太子,是宁王府世子,”一道魏金宝十分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明瑾带着一老仆款款而来,朝相府众人、尤其是魏金宝露出了一抹笑容,“哟,好久不见啊。”
看着不请自来的明瑾,魏金宝霎时瞪圆了眼睛。
“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指着明瑾的鼻子大喊道。
明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能干什么?当然是落井下石啊,你知道的,我又不是什么大度的人。你魏金宝三番五次针对我想置我于死地,难不成,我还不能原样奉还了?”
魏金宝一张脸憋得青紫,刚想叫护院把这混蛋轰出去,明瑾周围杀气腾腾的禁军侍卫就纷纷亮出了刀剑。
犹如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他吓得退后一步,被愤怒充斥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宁王如今的身份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明瑾大摇大摆地越过他,走到灵堂中央,在魏金宝紧张忐忑的注视下,还当真像模像样地捻了香,插.进了香炉里。
虽然动作敷衍,也根本不遵循正常人祭拜的礼仪,但好歹没有真把他爹的棺材板掀了。
见状,魏金宝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早了。
“我没兴趣跟死人作对,你爹虽说作为宰相,对大雍没有什么建树,但若仅限如此,我至少会尊称他一句魏相。”
明瑾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额头渗出冷汗的魏金宝,“可惜,他还是棋差一着,晚节不保。”
“明瑾,你不要太过分!”
魏金宝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你可知何为死者为大?当着魏家上上下下的面,在我爹的灵堂内仗势欺人,就算你真是太子,老子也要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叫群臣都为我父、为魏家评评理,看看究竟是你这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太子占理,还是我魏金宝占理!”
“先且不论魏相多年未曾娶妻,哪儿来的寡母,就你,还孤儿?”
明瑾背着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起码有一百八十斤网上,身量肥大的魏金宝,忍不住摇摇头:“要是孤儿都长你这副模样,还能被人欺负去,那可真是奇也怪哉了。”
“你!”
“还有,”明瑾毫不客气地怼他,“你魏金宝居然也好意思说别人仗势欺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书院里那些曾经受你‘恩惠’的同窗们听到了,想必也定会笑掉大牙!”
魏金宝捏紧了拳头,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如何能不知道,如今形式早已颠倒?以明瑾现在的身份,早已成为了他需要巴结讨好的对象,只不过面对曾经瞧不起的商人之子,魏金宝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
“你究竟是靠什么蛊惑了宁王,才有了今天的世子之位?”他死死盯着明瑾,低吼道,“别用外面流传的那一套什么‘寄养在外’的说辞来敷衍我,我知道的,你跟宁王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你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宗室子!”
明瑾淡淡地哦了一声,反问道:“跟你有关系吗?”
他见魏金宝还在死撑,也失去了继续跟对方扯皮的耐心。这次他主动到相府来,的确存着看魏金宝笑话、顺便替自己和友人们出一口恶气的想法,可临出发前,宫里快马送来的一则旨意却让明瑾改变了想法。
他的立场,向来是站先生这一边的。
先生想要皇位,他就是乱臣贼子;先生成了皇帝,那他就一心向着皇权,任何胆敢违逆皇权、危害大雍的人,都是罪人。
“你大哥魏伯贤,假意与家中决裂,实则带着魏家大半财产北上投奔胡人,还游说胡人各部族南下攻打大雍,你可知道?”
看着脸色刷地惨白的魏金宝,明瑾的声音冰冷:“虽然你我是死对头,但到了今日,就连我也不得不对你升起了一丝同情——这么多年来,你爹对你可真是始终如一。”
“你那么希望得到他的关注认可,他却一直未曾重视过你,为了保你大哥,甚至还安排了你留在京城执掌家族,为他打掩护,丝毫不顾若事发之后,留在京城的你会不会被依照叛国罪处死。”
“想必你自己也发现了吧,自己掌控的魏家,其实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魏金宝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痛哭流涕地爬伏在地上,都顾不上在明瑾面前丢丑,连滚带爬地来到灵堂的棺材旁,捶地哭喊道:“爹!爹啊!为何您如此偏心,我处处不如大哥,可我也是您的儿子,您的亲生骨肉啊!”
明瑾望着他崩溃的背影,却不禁想起了这些年来,晏祁对待自己的点点滴滴,那份谆谆教诲极尽自己所能的托举之心,任谁都要为之动容。
他现在回头再看,先生待他,不是亲父,更胜亲父。
至少比当真有血缘关系却互相算计的魏家父子,要强上百倍千倍不止。
可惜,往往世事无常,一心想要得到父亲认同的儿子碰不上好父亲,努力为继任者铺路的晏祁,却养出了他这样一个逆子。
明瑾垂眸,自嘲地低笑了一声,想到了那人上次分别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曾经和阿囡讲过的那个想法,再一次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若是他离开京城一段时间,是不是,先生就会死心了?
他被晏祁短暂的亲昵欺骗,傻乎乎跟着他回到了宁府,迎接他的却是相较从前更加繁重的教导——关于太子礼仪、宫廷常识、上朝时需要注意的东西……
明瑾本就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
曾经他愿意学,是因为可以用宁王府世子的身份派人出入官府,方便打探爹娘的消息,现在爹娘和明家都没事了,他做什么要为难自己?
等学完了这些,当上太子,将来在朝廷上一口一个“儿臣参见父皇”、“给父皇请安”,与先生在群臣面前表现一番父子情深吗?
明瑾越想越觉得讽刺,也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计划可以提上日程了。
回过神来,发现魏金宝还在嚎哭,他被吵得耳膜嗡嗡直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把人带走审问吧,剩下的那些魏家人就不必管了,叫他们早日把魏相入土安葬便是。”
“是!”
在魏金宝颠三倒四的咒骂声中,明瑾带着文叔离开了相府。
“少爷如今已经长大了,为何不选择坐王府的马车,非要一直坐老夫牵着的这头骡子?”
“骑骡子多好,透气又悠闲。”
明瑾坐在那摇摇晃晃的骡子背上,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背囊掏零嘴儿,却摸了个空。
他愣怔片刻,才想起来,这些零嘴都是爹娘和晴儿平时塞进去的,他们不在,自然也没人给他放这些了。
正当他隐隐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时,文叔却乐呵呵地从怀里给他掏了一个包裹出来,明瑾接过来,打开一看,眼睛霎时亮了。
“居然是果丹皮!”
文叔乐呵呵道:“我记得少爷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正好今日早晨见街边有人卖,便买了一张。”
“啊,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吃这个,不小心把牙给拽掉了,”明瑾盯着手中的果丹皮一脸怀念,“那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出了个大丑呢。”
他咬上果丹皮的一角,山楂的酸涩混着甜滋滋的糖味儿,在舌尖爆炸开来,如今的明瑾牙齿已经足够坚硬,但他却只是将这牛皮似的果丹皮抿化了些,再一点点咬下来,吃得十分文雅。
“不知不觉,我也快及冠了啊。”
明瑾抬头望向头顶的蓝天白云,和远处随风而起的纸鸢,忽然问道:“文叔,到了你这个年纪,是不是经常会回忆往事?”
文叔看了他一眼,脑海中闪过那个曾经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青年,不禁目光出神地笑了笑。
“还好吧。”他说。
“少爷是怀念起孩童时的自己了?”他笑道,“就算您及冠,在我们这些昭明军老人的眼里,也还是个孩子呢。”
明瑾没有作声,只是在心里默默嘀咕:那会不会自己在先生心里,还依旧是那个豁着牙到处惹事的小屁孩?
不能吧。
“你说,我现在要是进宫去找他,会怎么样?”
“少爷要是去的话,陛下定是会见您的。”
“那还是算了,”明瑾口是心非地说,“他又要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可不想见他。”
文叔摇了摇头:“少爷,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回头再看之前的人生,几十年便如眨眼一瞬间,什么爱恨纠葛、贪嗔痴怨,最后统统都只剩下了怅恨遗憾,您还年轻呢。”
明瑾惊疑地与他对视,文叔笑了一下,那张被岁月雕刻的苍老面容上,露出一抹近乎少年的俏皮笑容来。
“您别看我这么老了,我年轻时,也是好人妻的狂妄小子。”文叔露出了回味的表情,“想当初,我还半夜去翻那寡妇家的墙头,结果差点被她儿子抓住打个半死……咳咳,不说这么多了。”
注意到明瑾逐渐诡异的眼神,文叔老脸一红,忙严肃地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扯回正经道上。
他说:“少爷,老夫托大说一句,我也是从小看着您长大的,这世间之事,凡有之事必将再有,您自以为的离经叛道,早就不知有多少前人干过了。”
明瑾沉默下来。
内心被他压抑多时的叛逆念头,终于冲破牢笼,占据了上风。
“多谢你,文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思虑过后,眼神坚定地说道:“不过旁的事情,还是等我爹娘回来再说吧,先生那边,虽说他下令一切从简,但毕竟刚继位不久,肯定是事务缠身,我就不给他增添麻烦了。”
自己再给晏祁最后一次机会,明瑾心想。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甚至都……都把他弄成那样了,要是那老东西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天天把当他爹挂在嘴边的话——
他恶狠狠地撕扯下一块果丹皮,心想,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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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家人们,我觉得自己可以攻了先生,支持我的请扣1[求你了][求求你了]
争取两章内写到文案[狗头叼玫瑰]
第68章
“那个, 张牧,问你个事啊。”
“有屁快放。”
“……说话能不能放尊重点儿?我现在可是尊贵的宁王世子!”
“好吧,尊贵的宁王世子殿下, 请您有屁快放, 别耽误我吃饭。”
明瑾忍无可忍地一脚踹过去。
张牧灵活地从座位上弹起来, 躲过这飞来一脚后,又抱着明瑾请客的烤羊腿美滋滋地坐了回去。
“世子殿下不行啊, ”他摇头晃脑道, “这身手,还得练。”
瞧他那贱兮兮的模样,明瑾看得拳头都硬了。
但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没办法,只得先忍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