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上马车时,看到的就是浑身冒着热腾腾白气的少年喘着气,从春卷似的棉被里奋力挣扎出来的场景。
晏祁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自然地坐在他身侧,将明瑾的上半身搂过来,大手捏了捏那纤细的脖颈:“不再睡会儿了?”
“再睡就睡成猪了。”明瑾抱怨道。
他扭了扭身子,还是觉得酸痛,干脆在晏祁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从出发前晏祁特意找来的厚坐垫底下摸出一本书。
晏祁瞅了一眼,发现是关于灵异志怪的话本,他对这个不感兴趣,明瑾平时要看他也不阻拦,但……
“别在车上看,太晃。”
出发后不久,他便将明瑾手中的书册抽走,见少年不满地挣扎起来,晏祁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等回京之后再看吧,出来太久,这次赶路的时间要比平时少,基本没有太多空闲供咱们下车休息。”
明瑾闭着眼睛听着,半晌,他蔫蔫地问道:“你不会回京之后又大变活人了吧。”
“何为大变活人?”
“就是变脸,”明瑾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就像‘你该叫朕父皇了’这样。”
晏祁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我不对。”他说。
明瑾重重地哼了一声,心想你这老东西都把我吃干抹净了,要是再死鸭子嘴硬,那他今天非要以下犯上殴帝三拳而走不可。
晏祁还待再开口,突然车厢一震,马车半路上停了下来。他脸色微变,沉声道:“前面发生什么了?”
须臾寂静后,内宦颤颤巍巍的声音响起:
“陛,陛下,前方……好像是一支胡人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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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大剧情了,今晚请个假捋剧情[让我康康]
第84章
“胡人!?”
听到禀报, 晏祁和明瑾立刻绷紧了神经,明瑾更是脱口而出:“胡人的军队怎么会出现在大雍境内?他们有多少人?距离这里有多远?”
“这……我们只在二里外的山谷里看到了一些零散的士卒,但那里明显有大片生灶烧火的痕迹, 可能这些胡人是专门留下清理痕迹的, 具体有多少人, 暂时还不清楚。”
“能看出他们是哪支部族的胡人吗?”晏祁问道。
那人立刻道:“是瓦图尔。”
“瓦图尔……”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明瑾回忆起那年拍卖会上, 瓦图尔伪装成大雍人潜入, 拍卖不成还想强夺寅将军的野蛮横劲,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们这次回去的线路和来时不同,晏祁有心想带着他去祭拜一番父母,特意选择了稍远的路线,途径数个边境城池。
危险肯定是有, 但他们的人马合计超过千人, 其中大部分还都是禁军精锐, 如此规模的正规军, 一般中等规模的城镇都能攻打下来,自然不担心那些不成气候的流匪劫盗之徒。
但胡人可不一样。
胡人民风彪悍, 在非战时也经常南下劫掠大雍百姓,但通常,他们都是几十上百人抱团,即抢即走, 如同蝗虫过境,很少有大批人马集结出现在边境的情况。
或许瓦图尔是个例外?
听说他们的新任首领很推崇大雍的文化, 但同时又对大雍人的软弱嗤之以鼻,颇有种自己才是中原文化正统的诡异自豪感。
明瑾一边想着,一边把目光投向身边的晏祁, 心道难不成,瓦图尔是打算再度与大雍开战吗?
可据他所知,瓦图尔应该还没有完全统一北方的各部族吧。
“再派人去探查一番,但切莫打草惊蛇。”晏祁命令道。
“是。”
似乎是感觉到了明瑾的不安,晏祁一边冷静地下达命令,指挥队伍转向离这里最近的城池,一边安抚地握紧了他的手。
男人的大手干燥温暖,确实叫明瑾纷乱的思维慢慢平静下来,他默默地坐在晏祁身旁,看着他们面前展开的舆图陷入了沉思。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搞清楚胡人的目的,而是他们能不能安全度过这一劫。
“先生,离这里最近的城县是哪一处?”
晏祁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是宁昌县。”
明瑾心头一跳。
宁昌县这个地方,或许很多人未曾听闻,但他却十分熟悉——宁昌县再向东二十余里,便是居庸关的所在地。
居庸关作为天下第一雄关,路窄而险,但凡南下者,都将其视为必经之地,占据此处,可以说便占据了北方的军事要道。
曾经,这里也是当初他爹娘抗击胡人的第一线,爆发过数次极其惨烈的大战,死者数以万计。
最终昭明军因缺少后援,被迫撤军,他爹娘也因此战死沙场。
虽然后续与胡人军队的大小交战仍有十几次,但都败多胜少,抵抗再难成气候,究其原因,便是居庸关的失守。
若不是胡人内部因争权夺利发生内乱,大部队主动后撤回援,恐怕,现在整个南方都要沦陷于异族之手。
兜兜转转十几年后,从那场战役中逃过一劫的他和晏祁又回到了此处,再度面临着同样的生死危机……思及此,明瑾忽然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他相信,先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宁昌县是军事重镇,不同于其他地方,此处应该会有驻军,”晏祁盯着舆图,低声道,“届时若情况不对,朕坐镇边关,派人护送你回京——”
“想都别想!”明瑾瞬间拔高声音,他一把抓住晏祁的手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所谓的派人护送,起码是要分出现有的一半兵力吧?胡人野蛮彪悍,咱们大雍军队一对一已经应付得足够吃力了,你再分出一半,纯粹就是在找死!”
他急切道:“我留下,咱们一起去宁昌县,横竖居庸关已经被毁,这么多年来胡人也没管过,就算现在派了军队过来,肯定也不是叫他们来重建关隘的吧?说不定,这还是咱们反攻拿下居庸关的好机会!”
晏祁对明瑾大胆的设想不置可否。
但他也并未再坚持要求明瑾带着人离开,只是盯着那幅绘制详细的舆图,再度陷入了沉思。
见状,明瑾稍稍放下了一颗心。
凛冬的寒风携着大片的雪花,自帷幕缝隙间钻入车厢,顷刻间便消融了炭火带来的暖意。
他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却见晏祁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将那帷幕重新拉好扣上。
明瑾一时怔然。
因为他方才根本没看到晏祁从舆图上移开视线,也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晏祁还能分出一部分心神留意自己。
尽管外面是风霜刀剑,未来还可能面临真正的利刃相逼,明瑾的内心却忽然有了种小小的雀跃。
像是在又累又饿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碗热腾腾元宵,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又惊喜地发现这元宵的馅儿正好是自己爱吃的。
他挪了挪身子,离晏祁远了些,托着下巴,欣赏起了先生难得的蹙眉沉思模样。
晏祁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注意到明瑾毫无心理压力、甚至还表现出几分轻松的状态,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虽然没说一定让你回去,但这可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事情,你就不怕朕考虑不周,或是两军交战失利?”
“不怕,”明瑾坦然道,“我相信先生。”
“而且我也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狡黠一笑,“能悄无声息地越过边境来到大雍地界,他们的人数一定不会超过三千,甚至可能还没咱们的人多。”
晏祁的眼中划过一道惊讶,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点赞许和鼓励的意味:“继续说。”
虽然他的确有教过明瑾兵法,但大多都是应用在朝廷和天下局势层面,关于行军打仗的,倒还真没多少。
晏祁一直觉得,一个国家想要昌盛,那这个国家的人必定要各司其职,君主做君主的事,将军做将军的事,臣民做臣民的事,像行军打仗,就是将军该做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个处处都要对将军带兵作战和战略方针指手画脚的君主,注定只能收获败仗。
所以他教给明瑾的,是管理将军的驭人之术。
但他没想到,明瑾这个年纪,对于具体的两军交战,居然也能发表一些颇有见地的言论。
“道理不是很简单吗?既然知道了他们是偷摸潜入,没派多少人来,那就说明他们肯定不是冲咱们来的,”明瑾笃定道,“这些人如果知道大雍的皇帝和太子都在这里,那肯定会派大军压境,最好直接把咱俩一起打包掠到北地当人质去,等关键时刻,押到城下当个叫门的天子。”
晏祁笑了一声:“真要到那一天,你待如何?”
明瑾没忍住,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这还用问?我爹娘——不管是哪一对,要是知道他们儿子敢为了苟活干出这等勾当,估计听闻消息的当天,活着的就得被我气死,死了的也都能被我气活。”
晏祁伸手把人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少年的肩膀上,叹息着搂紧了双臂。
“就凭你这番话,”他轻笑道,“朕这些年在明家,就没有白忙活。”
“……好哇,敢情你之前还是觉得自己白养我了!”
怀中的少年不满地嘟囔着,想要挣扎,但被晏祁铁钳似的双臂紧紧搂着,动弹了几下,见没什么成效,也懒得反抗了,就任由他这么抱着,享受这紧绷战备途中来之不易的片刻温存。
万幸,他们顺利到达了宁昌县。
不久后,派去打探情报的探子也回来禀报了:“陛下,这支胡人军队一共两千余人,带队的是瓦图尔麾下一个小部族的首领,名叫撒乌楞。”
这是个陌生名字,明瑾没听过,但晏祁显然对这人有印象。
他看上去微微有些意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阴沉下来,挥挥手叫那探子继续去探听消息后,扭头对明瑾道:“恐怕你这次是真的要替朕提前回去了。”
“为什么?”
“有内奸,”晏祁言简意赅道,“撒乌楞这个人,我认识。他与我有仇,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瓦图尔的首领是个聪明人,在北地未能完全一统前,不会对外招惹强敌。”
“撒乌楞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知道我不在京城,才会想着打着瓦图尔的旗号,趁机带兵南下报复。”
明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晏祁说的这些,应该是他曾经身处北地的经历。
“那我更不能走了,他这次就是冲你来的,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他不一定知道我在这里。”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赌!”明瑾死死盯着他,强压着心中怒火,“万一那撒乌楞不是单纯为了报仇,而是瓦图尔派来的先锋,后续还有大部队跟着呢?你糊弄小孩的那一套,已经对我不管用了!”
“还是你觉得,只要我能坐上皇位,你是死是活都不重要?”
晏祁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没有这么想。”
“那就让我留下。”明瑾毫不犹豫道。
“京城那边的内奸,交给咱们两人的亲信去抓,我相信元栋的本事,只要你愿意写一封圣旨,再给他拨些人手,他一定能在最短时间内把人逮出来,这可比我亲自过去一趟快多了。”
不得不说,明瑾这番话说得的确有理有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