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他叹了口气,抬头道,“爹娘,你们大老远过来,舟车劳顿,也辛苦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反正咱们也没什么事,我叫张牧他们留下帮我就行。”
毕竟上了年纪,熬了一通宵,明敖和文轻尘的确有点儿撑不住了,见儿子体谅他们,两人也没推辞,很痛快地随着明瑾安排的人一同离开了。
剩下一群人,则乌泱泱地来到了宁昌县的地库。
张牧盯着那些火铳武器,眼睛都像是在放光,忍不住怂恿道:“明瑾,有没有想过咱们也可以主动出击?”
“你当我不想吗?”明瑾发愁道,“可我们连胡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陛下去哪儿了?”
“只约莫知道个方位,我猜他可能现在在居庸关附近,但也不完全确定……”
张牧看着他,上下打量了许久,明瑾被他看得后背发毛,不由得退后一步,谨慎道:“你看什么?”
“看你啊,”张牧理直气壮道,“怎么,你俩都见面这么久了,还在闹矛盾呢?”
“……谁跟他闹矛盾了!”
一听这话,一旁的荀婴立马和李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不是闹矛盾,还是什么?
明瑾气道:“少来,我也是受害者好吗?这老混蛋打发我去外面找援军,我半道上提前跑回来,结果发现他竟然跑得比我还快!连通知都不通知我一声,怎么,当我是洪水猛兽,跟防贼一样?”
怨气还挺大。
张牧乐呵着弯腰拾起一把钢刀,握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又舞了个刀花,嘴上道:“我是不懂你俩这弯弯绕绕,但陛下这么做,肯定是因为担心你啊,自古有御驾亲征,也有太子带兵出征,可哪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明瑾不吭声。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也知道,如果当时自己要在场,肯定会要求随晏祁同去。晏祁就是太了解他了,自己一遇到关于对方的事情,情感就很容易压过理智,因此根本就没给他选择的全力。
但果然还是很生气!
“等他平安回来再说吧。”明瑾扭开头,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什么,他疑惑地咦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
角落的柜子里,放着一把陈旧破损的长剑,剑柄上刻着阴阳双鱼的图案,绑带被血色浸染,应是曾经大战时留下的,一看就知道很有年头了,那血的颜色暗得近乎发黑。
“这是……”
明瑾抬高剑柄,看到侧面刻着两个小篆字体。
这字他不认识,但在场有人认识。
“是‘木帆’。”荀婴看了一眼,肯定道。
“所以这是我爹的佩剑?”明瑾有些发愣,他盯着那把边缘都已经钝化的剑许久,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遍。
冰凉的触感,仿佛深夜的寒雾,只一瞬间,便又将他的思绪拽回了那个通宵翻阅《宋史》的夜晚。
而他甚至都未曾见过那个男人。
明瑾有些发怔地想,他犹如此,那先生呢?
他曾与爹娘共同在这里生活过,或许自己不经意间路过的某个地方,先生也曾经来过。一把旧剑、一处旧屋、一棵老树……他身处其中,怎能不怀念,又怎能不恨?
明瑾又走到那柜子前,仔细翻找了一通,在确定没有其他的遗物后,他带着众人走出地库,将剑交给了宁昌县中的铁匠。
“看来你是想通了。”张牧枕着脑袋说道。
“什么叫想通?”明瑾望着头顶的蓝天,今天又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只是觉得要是那老家伙真有个什么万一,我肯定也会做跟他同样的事情罢了。”
他站在原地,怅然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不禁心中一暖,心想张牧这人虽然平时咋呼欠揍了点儿,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兄弟义气的嘛。
刚要转头别扭地道声谢,就发现左右早就没人了。
明瑾神色一僵,飞快环顾一圈,发现这混蛋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马厩那边,正跟孙洛聊得火热。
明瑾:“…………”
他就不该指望这家伙有良心!
他大步走过去,远远就看到张牧抚摸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神情来。
张牧压根儿没注意到明瑾正气势汹汹地奔着自己而来,只顾着抚摸爱马,连眼神都舍不得移开。
他问孙洛:“这马可有主人?”
“暂时没有。但若是大人想骑,您可以自便。”孙洛看到了张牧是和明瑾一起的,以为这位也是什么京中来的大人物,赶忙回答道。
“不错。”张牧夸奖了一句,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孙洛,曾是昭明军旧部,”孙洛自豪道,又紧接着询问,“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张牧。”
“…………”
“怎么了?”张牧一脸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这么看着我?”
“咳咳!”明瑾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走过来把张牧拉走了,“你先别忙着骑马,县衙里的活还不少,快来帮忙。”
“等等!我就骑一会儿!”
明瑾敷衍道:“等你干完了再骑。”
张牧追问道:“那俸禄呢?”
明瑾佯装吃惊:“什么?为国尽忠,你还要什么俸禄?”
“滚蛋!你这是空手套白狼我跟你说,等陛下大胜归来,我一定要当面告状……”
孙洛望着两个年轻人拌着嘴离去的背影,许久之后,忽然笑了笑,拍拍马儿的脊背:“小家伙,看来你不用等太久了。”
他比谁都明白,一匹战马,最大的不幸,不是死于战场,而是老死于骈枥之间。
活了这么多年,孙洛自然能看出来,这位太子殿下,虽然性格还略显幼稚,行事作风也并没有陛下那般成熟稳重,但同样是个有大志向、心怀百姓的人。
陛下离开,他纵使再担忧再气愤,也未曾放下过手头的后勤工作,甚至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随时支援前方的准备,发号施令时有条不紊,简直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
孙洛想了想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还在军营里跟那群老兵比赛谁上树爬得更高呢,为此还被上官责骂了一番,洗了足足一个月的脏衣服。
有这样的储君,乃是他们大雍最大的幸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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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小比在外人面前一向很乖[狗头]放心,马上就要重逢了
第89章
晏祁走后的第三日。
清晨, 一股更加汹涌的寒流席卷了边境地界。趁着天寒地冻,明瑾下令,让县内的青壮年们在宁昌县周边的土墙上再浇筑一层冰水。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 铸造一座冰城, 是最简单、也是成本最低的防御胡人骑兵的方法。
虽然这样一来, 里面的人出县麻烦了些,但作为非常时期的防守, 却是远远利大于弊的。
而一群血气方刚的男人聚在一起干活时, 免不了要闲聊几句八卦。
有的人吹嘘说他们亲眼见过陛下,有的则赌咒发誓先前太子殿下来巡查时跟他讲过话,更有甚者,直接放出豪言,说自己二表哥家的邻居的二姑妈生的儿子就在县衙当差, 还亲自伺候过陛下和太子, 个个都说得那叫一个信誓旦旦, 煞有其事。
人群中, 一个身材矮小、长相其貌不扬的汉子一直闷不啃声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
等到晌午时分,众人都闲下来吃饭休息时, 他这才期期艾艾地凑到其中一个人的身边,正是那位二表哥家……总之是在县衙当差的那位,“兄弟,你真认识那位在县衙当差的?”
那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哼笑道:“那当然!我诓你做什么?”
“就好奇,想问问, ”矮个子讪讪一笑,又不死心地问道,“那你那二表哥可知道, 咱们县总共有多少兵啊?”
那人刚要张嘴回答,忽然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担心嘛,”矮个子叹气道,“听街上都在传,说陛下御驾亲征去了,县衙里是太子坐镇,咱们要是没有个重兵把守,万一胡人偷袭,岂不是全完蛋了?”
“嗨呀,这个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儿了,”那人好心劝道,“而且我看太子殿下也挺有本事的,这段时间县里人出不去,也没断粮啊,连米价都没涨呢!你呀,有这个闲心操心人家贵人的事儿,不如老老实实把手头的活儿干完了,早点去衙役那儿零工钱。”
矮个子暗骂这人油盐不进,但表面上只是憨笑了两声,应和下来,没一会儿,就扭头又去找其他人问了。
被他问的那男人觉得此人很是胆小,还有点儿莫名其妙,也没当回事,直到傍晚结算工钱时,有个士卒走过来,大声宣布太子殿下有旨,若有人敢在战时勾结外人,与异族传递县内情报消息,一律按照叛国罪论处。
他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就把今天这事儿跟媳妇说了,还好媳妇是个有见识的,沉思片刻后,告诉他咱没有确切证据,不能随便诬告。
因为那乌老三跟他们住在一条街上,勉强也算得上是邻居,在宁昌县这个算不得大的地盘上,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算乌老三这人是个怪人,向来独来独往,但也毕竟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些年,问这些问题,也可能只是出于担忧自己的小命而已。
“那……难道就不管他吗?”那人犹疑道,“万一他真把情报出卖给胡人,岂不是咱们都得遭殃?”
“这样,以后白天上工,你盯着他,早晨傍晚我上街采买,我来留意他家的动静,”媳妇提议道,“反正晚上县周边防守森严,他就算想干什么也溜不出去。”
他点了点头,深表赞同。
“要是真能抓到一个奸细,咱们家肯定能得到太子的一大笔赏钱!”他眯眼笑道,一脸心驰神往,“前两天不就有一个,牛二毛他们家,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那奸细慌不择路竟然躲到他家牛圈里去了,被牛二毛逮住送到了县衙。”
“听说当时太子殿下不仅亲自接见了他,还赏了他足足拳头那么大的金子!这可是足金啊!”
他的语气不无嫉妒,搂紧身边的媳妇,忍不住畅想起来。
甚至恨不得乌老三就是奸细,赶紧被自己抓到再领了赏,叫他们一家人都过上天天能吃上一顿肉的好日子。
媳妇倒没他这么乐观,还劝他小心着点儿,别打草惊蛇了,他嗯嗯啊啊地应着,不知为何,想到白日里乌老三那副小心翼翼来询问的样子,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鬼。
贼眉鼠眼,定然是奸细没跑了!
果然,又过了一日,乌老三在上工时佯装肚疼,跟监工讲了一声就捂着肚子跑了。
他一看,立马也待不住了,匆匆找了个借口就跟了上去,见乌老三压根儿没去茅厕,更是坚定了内心这人就是奸细的想法。
只是他也疑惑,乌老三一个人,该怎么通过外面的层层封锁,把消息送到胡人手上呢?
直到他看见乌老三一路跑回了家,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再出来过,他暗骂一声,立刻冲上前一脚踹开房门,结果正好逮住了刚准备从自家炕洞里冒头钻出来的乌老三。
“好哇,你个龟儿子果然是在捣鬼!”
他一把抓住乌老三的衣襟,瞥了一眼对方身后黑漆漆的地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破口大骂道。
乌老三被他骇得脸色惨白,险些魂飞魄散,嘴里不住地告饶。
还求他放过自己这次,等接下来胡人大军到了,他可以帮忙引荐胡人的头领,不仅保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还叫他后半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又过了一会儿,乌老三见他不吭声,还以为是被说动了,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