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位下场并不好,被君王剥夺了军权后,囚禁于京城,不过十年便郁郁而终。
明瑾想起自己学过的这位宁王的生平,扭头看向那出声之人。
第一印象,是这人笑得怎么这么奇怪?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看上去要比宁先生略大几岁,长眉下垂,眼尾却狭长上挑,笑纹犹如炸花,即使不笑也似笑。
乍一看十分和蔼可亲,但明瑾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他以前听爹讲过一些识人之术,说是眼尾炸花者,多桃花贵人运,也大多性格凉薄,游戏人间。
明瑾下意识退后一步,与此人隔出一个身位来:“这位兄台可是也要买书?那你先吧。”
“不买,随便逛逛。”
金柳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虽装作平静、但仍难掩眼神之中警惕的少年,觉得像是见到了某种直觉特别强烈的小动物,闲来无事,忽然升起了逗上一逗的心思。
“难怪那一位这么宝贝你,”他说,“今日得见,的确是位聪慧机灵的少年郎。”
“……那一位?谁?”
“嗯?”金柳从明瑾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不对,诧异道,“怎么,你不是特意来买他的话本吗?”
他还以为,这是宁王和眼前这位少年的床上情.趣之一呢。
话说宁王认识他,好像是五年前的事情吧?那时候这小家伙才几岁,十一,还是十二?
看着明瑾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庞,和那双熠熠明亮的漆黑眼眸,金柳不禁在心中啧啧感叹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雍身份最尊贵的两位,一个好人夫伶官,一个好人子稚童,老晏家的风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依他看,八成是祖坟没埋好。
明瑾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也只是随便逛逛,又不认识这小贩,为什么要专程来买他的话本?”
金柳微微一怔,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一抹温和笑容来。
“看来是在下误解了,”他欣然道歉,“不过,小公子既然闲来无事,不如与在下一同结伴,去前面新开的醉春楼逛逛如何?”
“醉春楼?不去。”
明瑾并不知道这是家提供额外服务的酒楼,之前醉春楼刚开业时,还跟张牧他们一起在一楼吃了顿饭。
但他仍旧一口拒绝了,因为面前这人给明瑾的观感并不太好,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认识对方啊!
“多谢兄台美意,我还是更习惯一个人逛街。”
金柳也不强求,只是笑了笑,道了一声那小公子自便,便慢悠悠地弯腰翻起了书摊上的话本。
……真是个怪人。
明瑾心中腹诽,被这么一打扰,也没有了再逛下去的兴致,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这人慢悠悠道:“在下略懂些相命之术,小公子面带忧色,近日可是在为了情缘烦忧?”
明瑾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看到笑容笃定的金柳朝他一挑眉:“若是不介意,不妨借一步说话?”
——这就是他来到醉春楼的前因后果了。
明瑾第一次知道,醉春楼的二楼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地方,专门给客人提供一些……那方面的服务。
想到一路走来无意间瞥见的种种活色生香,从前只在话本和避火图上看到过这些的明瑾脸颊滚烫,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到最后干脆不听不看,只顾着闷头朝前走,金柳停下来时还差点撞到对方背上。
“小公子,走路小心。”金柳扶了他一把,眼中玩味的笑意看得明瑾一脸讪讪:“多、多谢了。”
“举手之劳而已。”
金柳唇边的笑意愈深。
他着明瑾进了一间包厢,位于走廊尽头,一扇松柏屏风遮掩着入口,位置隐蔽,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
明瑾有点儿忐忑地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应该不是人贩子吧?他都十七岁了耶。
还好,这里布置得雅致,不像是什么人牙子的窝点,而且隔音不错,把外面一切乱七八糟的声音都隔绝在外,让明瑾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趁着坐下来的功夫,他赶紧抓起放在桌面上的茶壶咕咚喝了一口,想要降降火。
“咳!咳咳……这怎么、怎么是酒?”
正打算阻拦的金柳看到少年狼狈呛咳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醉春楼醉春楼,听名字就知道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明瑾说不出话来,只好隐晦地瞪了他一眼。
金柳愈发觉得这小家伙有趣,他天天不是和朝堂上那帮老狐狸打交道,就是回北镇抚司审讯犯人,已经很久没碰到这么,唔,上蹿下跳活泼生动的小家伙了。
他叫人送来了茶水,看着明瑾端着杯子谨慎闻嗅的模样笑道:“放心喝吧,这回不是酒,也没下毒。”
是他想岔了,这小东西一看就还未通人事,妥妥的雏儿一个。
在发现这个事实时,就连金柳也不禁怀疑,那个在朝堂之上流传已久的传言,是否并非空穴来风了。
——难不成,宁王当真不能人道?
不然换做个正常男人,怎么能把人放在身边这么些年,都一直忍着不下手呢?
金柳又想起了五年前收到的那则情报,宁王微服私访,见义勇为……哈,真要信那个男人有这份良善闲心,他不如直接自挂东南枝得了!
他以杯掩唇,不动声色地轻抿了一口。
“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明瑾用茶水冲淡了些嘴里的酒味,放下茶杯就看见这个怪人正盯着自己发呆,眼神还带着些莫名的意味,忍不住出声问道。
金柳回过神来,面对明瑾探究怀疑的目光,微微坐直了身子。
“在下姓金,名树。”他微微一笑。
他没有说真名。
正好,明瑾也正有隐瞒身份的想法。
他朝金柳一拱手:“原来是金兄,在下张牧。”
张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若是犯了什么事就报上你的名字。
明瑾心想,大家都是兄弟,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金柳摸了摸下巴,也不拆穿,只是笑了笑:“原来是张兄。”
简单交换了名字后,他们对视一眼,见没人提差了辈分的事情,便默认以平辈论交了。
“张兄可是喜欢上了一个比自己年长的人?”金柳先是煞有其事地看了一会儿明瑾的“面相”,然后在少年表面镇定实则忐忑的等待之中,问出了这个他事先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明瑾大惊。
他还以为之前那句“情缘”这人胡乱蒙对的,只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谁知还真有两把刷子!
“金大师,您怎么知道的?”他下意识用上了敬语,看着金柳的眼神也逐渐发生了变化,用上了对待高人的慎重。
这一系列神态的微妙变化,自然瞒不过金柳。
他很想笑,不得不再次拿起杯子,借着喝茶掩饰了一番:“咳,天机不可泄露。”
明瑾有点儿遗憾,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
“我懂的,大师,”他说,“我懂规矩的。”
说完,明瑾便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二两银子来,在金柳愣怔的注视下,推到了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这下够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又怕这人狮子大开口,忍痛补充道:“娘每个月给我的花用不算多,要是这天机太贵,我就……不听了吧。”
明瑾说得很勉强。
其实超想听的!
可恶。奈何囊中羞涩。
“…………”
金柳呆了数息。
就在明瑾以为这大师该不会是傻了吧的时候,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把明瑾吓了一跳。
“你,你笑什么?”他不明所以地问道。
金柳拭去眼角的泪花,笑了半天,这才勉强止住,但看向明瑾的眼神中仍难掩笑意,“张兄好生有趣,我大概明白那位的心思了,你的运道也不错,能碰上贵人。”
明瑾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贵人”他却是懂的。
“大师是说我有贵人运吗?”他还挺高兴,“我也觉得宁先生就是我的贵人!只是我比较贪心,希望先生不止当我的贵人……”
他越说声音越低。
明瑾到底年轻,面皮也薄,骤然面对一个陌生人吐露心声,虽然觉得日后不可能再有更多交集,他依旧有些赧然。
金柳“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张兄愿意跟我来,便是想知道,究竟与那位‘宁先生’有无缘分吧?”
他以为自己已经捉住了少年的命脉,一面想着该如何写判词,一面准备借机再叫这小家伙对自己更加深信不疑些。
这可是难得的,能对宁王产生影响的好机会!
近来两位皇储的水火之争,金柳也都看在眼里。
他嫌麻烦,有心想置身事外,却也知道中立的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但究竟下注哪一方,金柳并不打算贸然做决定。
他打算先观望着,看那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宁王,在接下来会有何动作。
但明瑾却摇了摇头。
他跟着金柳过来,只是一时苦闷,想着找个算命的听听好话;但明瑾不是那种会钻牛角尖的人,这会儿已经自己想明白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面前这位大师的“天机”着实太贵,怕是二两银子都打不住,算一次得要价十几、甚至是几十两银子!
一想到问个姻缘要花出去那么多钱,明瑾一下子就想通了。
“都说缘分天定,不可强求,”他煞有其事道,并且放下茶杯,随时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但我这人,不太信命。”
“我和宁先生的关系,早就不是一纸姻缘判词能诉说完全的了,先生待我,如师如父,纵然最后有缘无分,我也依然会敬他爱他,给他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