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不是不会算,只是有时候没那个耐心,又想多看看宁先生露出那副拿他没办法的无奈神情而已。
“记住,两军对垒,纵然对手能偶尔灵光一现,想出那么一两步妙招,也逃不过从开局就布下的天罗地网。”
晏祁道:“但同时,也要小心敌人的垂死挣扎。”
明瑾若有所思。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可先生让子之后走的那一步,好像也是一记险招吧?”
晏祁赞许点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下在哪里?”他不答反问道。
“身处逆境,弱势者想要翻盘,就必须要有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之心,”明瑾说,“先生觉得我说得可对?”
“不错。”晏祁说,“但纠正一点,是你‘以为’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他一边说,一边将棋局重新摆成了当时的形势。
明瑾不由得暗暗吃惊宁先生强悍的记忆力,等会过神来,低头看到宁先生伸手执白,替当时苦思冥想的自己落下了一子。
他睁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为自己留的后路。”
“只是你觉得我走投无路,想要与你鱼死网破,一时陷入迷障,所以才没注意到此处,”晏祁微微一笑,“你若是堵住了这里,那我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世上绝地翻盘者,十中无一,那极少数成功,背后都是数不尽的积虑筹谋。”
晏祁一步步执白,将黑子逼至走投无路。
明瑾看着棋盘上白子那杀伐果断的棋风,代入一下宁先生的对手,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禁在心中恨恨为黑子捏了一把汗。
要是谁和宁先生作对的话……
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活腻歪了啊。
棋局已再明朗不过,晏祁突然停了手,盯着明瑾问道:“你说自己在意那场比赛,但扪心自问,你真的为此做足了准备吗?”
“我有的。”明瑾说。
“或许吧,”晏祁修长的指尖把玩着圆润的棋子,不置可否道,“但你表现出来的状态,让我看不到你有多渴望这场胜利。”
顿了顿,他突然提起了一个和棋局并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此生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明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件事,已经即将到了收尾阶段。”
晏祁唇边带笑,时光在他的两道漆眉间刻下深壑,但他此时却笑得既压抑又畅快,金眸深处,一簇冰冷火焰静静燃烧,像是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在明瑾愣怔的视线之中,他不再犹豫,挽袖落子。
白子大龙被横刀斩断,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明瑾呆呆地望着棋盘,又抬头看看从头至尾一脸平静的晏祁,再低头之时,仿佛能从虚空之中听到一声哀凄的龙鸣。
卧槽,帅呆了,他心想。
先生,他要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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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晚或许(?)也有二更[眼镜]
第29章
风亭之外, 竹叶萧萧。
明瑾的激动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他听到晏祁抚摸着棋盘的边沿,低声叹道:“为了这一日,我等了足足十五年。”
明瑾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或许是因为从宁先生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即使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的慨然, 让自小生活在和平富足之地的他, 感到既震惊又难以接受;
亦或许是因为, 是出于他内心某种无法言说的负面情感——
明瑾时常在想,为何自己不能早生几年呢?
若是他早生几年, 或许就可以陪伴在宁先生身边, 不说撑起一片天地,至少,也能为他分担片刻苦痛忧愁,当宁先生身处低谷时,身边也有人倾诉。
但事实是, 在他还没能懂事、甚至是尚未出生之时, 宁先生就已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他身上的伤疤, 就是那惨烈过去的证明。
可这样的宁先生,却还是愿意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 为他遮挡住外界的风雨,给本就拥有一切的他撑起一片天。
这怎么能不叫明瑾心中不甘愤懑?
明瑾攥紧了拳头,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先生真的不能告诉我吗?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些忙呢。”
“会告诉你的, 但不是现在。”
晏祁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对他说道:“我同你讲这个, 是希望你知道,人活着,总要追求些什么, 屈子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明瑾,你的追求是什么?”
明瑾沉默下来。
半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没有这种东西。
他这人,天生命好,所以一向做事没太多动力和恒心。
长这么大,迄今为止,坚持最久的事情就是喜欢宁先生,还没得到什么结果。
但他对此也不甚在意,最多苦恼一阵就过去了。
反正宁先生就在眼前,身边也没有别人,就算他们没有互通心意,但明瑾相信,自己始终还是先生心中的第一位。
至于其他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换个目标呗。
什么金银财宝,古董珍玩,明家家大业大,他什么没见过?
爹娘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万事安排妥当,根本不需要他为了生活奔波求索……算起来,除了宁先生外,他还真没有什么执念。
一直以来,明瑾时常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当做自己的人生格言,更是每每与人言,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可面对晏祁探究的视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庸碌躺平,便是对先生教导、父母期望的辜负,竟一时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说吧,我不会责怪你。”晏祁说。
明瑾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一咬牙,还是决定吐露心声,他并不想说谎欺瞒宁先生:“我……我就想,守在父母膝下,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一次,晏祁沉默了许久。
“先生若想要说我胸无大志,直说就好。”明瑾唉声叹气道,“我又不是听不得批评的人。”
“不,我并不想用那些前人之言来鞭策你,”晏祁说,“因为明瑾,我从一开始便知道,你就是这样的孩子。”
若不是因为……或许,你会过上一段平凡、但更加幸福的人生。
注意到明瑾惊讶的神情,他无奈道:“好歹教导了你这么些年,我要是连你的本性都不清楚,还当什么老师?”
“只是你要明白,树欲静而风不止,”晏祁淡淡道,并未多说,因为迟早有一日明瑾自己会明白的,“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那一日,记住我今日所说的话,不要把你的未来,寄托在命运和他人的垂怜之上。”
“这世上,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自己能做主的事情,才算数。”*
明瑾一下子放松下来,朝他露出一抹灿烂笑容:“我记住啦!不愧是先生,就是慧眼如炬,看人真准!”
他急急忙忙地跳下座位,绕到晏祁身后,殷勤地为他捶背捏肩:“先生下棋累了吧,我给先生捶捶背,可有什么地方酸痛?告诉我就成!”
晏祁原本放松的身体被他一碰,瞬间犹如弓弦般绷紧。
身后炽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似乎都能从肩上的揉.捏的触感中感受到,少年那柔韧瘦削的腰肢是如何贴近自己、又是如何发力的。
他想要开口制止,却控制不住内心苦苦压抑的渴望。
于是晏祁只能以沉默应对。
明瑾见宁先生半天不出声,还以为是自己没按对地方。
之前给爹娘他们按的时候,明明他们都会舒坦得长叹出声啊?
难道说,是自己的技术生疏了?
还是宁先生比较矜持,不太好意思表达出来?
明瑾想了想,觉得大概应该是后者吧,他对自己的技术一向自信满满,毕竟小时候可是靠这门手艺赚过爹五十两银子的。
既然如此,他决定让宁先生更舒服一点!
明瑾信心满满地撸起袖子,伸出手,按上了晏祁的太阳穴。
晏祁的呼吸顷刻间凌乱,他几乎是应激般抬手,一把捉住了明瑾的手腕,厉声道:“你做什么?”
明瑾被他也吓了一跳,险些说话都不利索了:“做……做……我看先生你老是皱眉,看上去挺累的,就想帮您按按,不行吗?”
晏祁怔了怔,知道这孩子一片赤诚,是自己反应过激了。
可明晰这一点,却叫他内心那点不可言说的欲.望,更显得卑劣无比,肮脏下.贱。
他直直看着明瑾的眼睛,少年漆黑的瞳孔里一片澄澈,还带着几分无所适从的迷茫无措,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要向他解释什么。
但晏祁却只注意到了那近在咫尺的、颇具肉感的润泽唇瓣,和其中若隐若现的一点粉红舌尖。
想要……
想要覆上去,狠狠研磨撕咬,叫那唇色变为殷红;
最好再颤抖着吐出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男人攥着明瑾手腕的五指陡然用力。
道道浮凸青筋炸起,自漆黑手套的边沿蜿蜒向上,隐没在那袭克己禁欲的白袍宽袖之下。
明瑾疼得眉毛都拧成了一团,他低低叫唤起来,发现宁先生的眼神变得更为晦暗,简直像是……像是要把他吃了一样!
就算他方才毛手毛脚把人按疼了,也不至于反应这么激烈吧?
“先生……”
没办法,明瑾只好放软了声音,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我错了,下次我一定小心,您先撒手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