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几步后,贺拂耽回头嫣然一笑:
“明河,不来么?”
独孤明河沉默地跟了上去。
走进殿中后,之前受惊四散飞走的蓝蝶便纷纷飞了回来。
停在主人面前的桌案,翅膀轻颤,像是在高兴主人的到来,又像是在委屈主人的冷落。
贺拂耽轻轻抚过它们的翅膀,向它们柔声微笑着道歉,却仍旧没有拆开查看信件。
而是拿起篦子,一下一下替窝在他怀中的白虎梳毛。
独孤明河面色阴沉。
很显然这畜生也刚刚洗过澡。因此皮毛白如新雪,黑如浓墨,焕然一新。
它像是舒服极了,喉间发出阵阵惬意的呼噜声。尾巴一摇一摆,带着被无限爱意浇灌出来的自得其乐。
独孤明河只觉得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刺眼极了。
他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面前人袍摆下露出的一截白净纤细的脚腕,几乎是嫉恨地开口问道:
“怎么?它也泡了一个温泉汤浴?”
贺拂耽手中一顿,抬起头看着面前人,歪头笑着等待他的下一句。
独孤明河更生气了,语气更加刻薄:
“难不成你们泡的是同一个温泉汤浴?”
贺拂耽垂眸,篦子继续划过白虎皮毛。动作轻轻的,声音也轻轻的。
“是不是同一个,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小白是我一手养大,情如亲人,同吃同住同睡,不都是应当的吗?”
独孤明河突兀地一拂袖,桌案上灵蝶受到惊吓,纷纷飞走。
他怒道:“整整五日!你闭门整整五日!”
“那温泉池究竟是什么神仙圣水,能让你泡上五日!?贺拂耽,我倒是很好奇……”
“整整五天,你和……它,真的只是泡澡而已吗?”
第95章
质问与怒气惊醒了半梦半醒中的白虎, 瞬间虎目圆睁,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独孤明河亦不甘示弱地回视过去, 怒意高涨。
贺拂耽无意让他们此刻就打起来,于是伸手在白虎头上轻轻一揉。
白虎立刻被吸引注意力, 眯着眼睛, 抬起脑袋往贺拂耽手心里蹭,一张毛毛脸满是享受。
直到贺拂耽停住手,仍嫌不够,低下虎头,舌尖在雪白纤细的手背上依依不舍地舔过。
长着倒刺的舌头,如果换做毫无防护的凡人, 这一下能叫它舔去一块皮。
但即使身为修士,贺拂耽手背上被它舔过的地方依然微微泛红。
那是一种很好看的薄红, 轻盈如云霞, 又浅淡如新荷。
美丽而孱弱,轻而易举就激起野兽想要征服猎物的天性, 舔舐变本加厉,一下下往袍袖内里深入。
贺拂耽伸手挡了两下,没能拦下分毫,反倒像是在亲自将自己送入虎口。
独孤明河怒极:“人畜有别……阿拂, 你就放任它这样舔你?”
贺拂耽阻挡无用, 索性不再阻拦, 任由白虎动作。
他抬头朝面前人淡淡笑道:
“兽族用舔咬表达情绪,这是它们的天性。我为何要阻拦呢?”
“呵。”
独孤明河冷笑,“烛龙亦是兽族。若我变作原形,难不成阿拂就会让我尽情地舔你了吗?”
贺拂耽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眸看着在他怀中乱拱的白虎,将卷到肘弯的袖口拉下,遮住染上暧昧粉意的手臂。
这才抬眼,朝面前人莞尔一笑:
“也不是不行。”
“……”
独孤明河怔怔望着面前人,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连带着脖颈都通红一片。
他喉间不自觉动了动,身下也情不自禁朝面前人稍稍挪了一小段距离。
在即将把面前人搂入怀中时,他看见那双始终温柔如初、也冷静如初的眼睛。
他猛然清醒过来,恼羞成怒,道:
“我才不舔!”
“我堂堂魔尊,你不过一个小小宫主,要舔也该是你来……”
声音在对方静静地注视下渐渐淡下去,到最后,一句话未说完就偃旗息鼓。
沉默良久,独孤明河终于再次开口,却换了话题。
“我占据望舒宫数日,阿拂莫非就不怕我加害你宗门之人?”
“我相信明河不会这样做。”
没来由的信任让独孤明河一怔,心中泛起一丝甜蜜的欣喜,却在看向面前人又转为伤心怨愤。
面前人还是不看他。
哪怕正在和他说话,那双眼睛却始终只凝望着怀中的白虎。指尖轻柔抚过白虎头顶时,雪白皮毛微微塌陷,彼此都赠予极致的温柔,亲密得好似再无第三人可以插足。
独孤明河嫉妒地讥讽道:
“恐怕阿拂并非是相信我,而是玩物丧志。这畜生真的只是凡虎吗?我看该是个妖精吧?勾得阿拂不理宗门事务,连同门的信件都顾不上看了。”
贺拂耽终于抬眼,像在敷衍一个吵闹的小孩子,宽容地轻笑道:
“哦?明河莫非对我门中之人做了什么吗?”
“阿拂看了不就知道了?”
贺拂耽淡淡看他一眼,然后抬手,立刻有一只蝴蝶飞来,停在他指尖。
淡蓝的翅膀扇了两下,随后变作一卷长长的书信。
信中长篇大论都是对他的关心,和对某个好战分子的控诉。
他三两下将信读完,放心信纸,微笑道:“我相信明河自有分寸。”
这句话听得独孤明河心中颇不是滋味。
他不知道是该为这样全然的信任而开心,还是该为那五天刻意的表演而羞耻。
整整五日,他预想了无数种阿拂来见他的情形。
或许是横眉冷对的责问,或许是柔情似水的劝阻。而他亦想了无数种回应的方式、无数种作为交换的条件,然而……
一切幻梦都在此刻,被“分寸”二字彻底击碎。
他想要问面前人凭什么这样相信,开口之前却又觉得这样的问题简直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爱阿拂。
阿拂知道,所以有恃无恐。
他不愿再看面前让他无限痛苦的人,因此移开视线,勉力压抑着心中苦涩的怒火。
眼角余光却瞥见桌上信纸结尾处一段言辞恳切的邀请:
“闻魔尊于望舒宫百般刁难,我天机宗虽身无长物,于藏匿一道却颇有造诣。愿举宗门之力保护小木头,若小木头有意,便于三日后入玄度宗后山,我亲来接应。”
独孤明河看完最后一个字,眼中一片冷凝。
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私相授受……
他直视着面前人,寒声问:“这是什么?”
“嗯?”贺拂耽不明白他的意思,猜测道,“明河是问这封信上为何唤我为小木头?”
他解释道:“信的主人是天机宗的少宗主。他是天机宗主的亲孙子,曾经算我前世是根木头,所以之后便一直这样唤我了。”
“我是问……”
独孤明河深吸口气,“……为什么他会想要带你走?”
“或许是他又算到了什么?也或许,只是他胸怀正义,以为我受到胁迫,所以才想要为朋友两肋插刀罢了。”
“明河是在生气吗?气他想要救我?那明河可要气不过来了。”
“我曾经借花献佛,将师尊送我、我尚且用不上的天材地宝转赠给旁人,因此八宗十六门中许多人都承了师尊这份情。正道讲究有恩必报,想来他们之中不少人都会愿意营救师尊与我。”
“就像小白,也是因为我从小将它带大,所以它才格外亲近我。”
语气平静,不见丝毫维护、偏袒,带着微微笑意,像在打趣。
独孤明河听罢这个回答,心中终于舒坦了一些。
他冷哼一声:“跟骆衡清有什么关系?他们分明都只是为了你——”
话音未落就发觉自己声音里竟然怒气全消,他匆忙住口,暗中恼恨自己得了一点好脸色就晕头转向,听了两句好话就洋洋得意。
又觉得就这样把白虎和天机宗的事情轻轻放过实在太窝囊,因此没事找茬,冷声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没有在胁迫你?”
“好吧。”贺拂耽不与他争,“你有。”
“……”
轻飘飘四个字,就叫独孤明河再次陷入沉默——那种自取其辱的感觉又来了。
好半天,他才破罐子破摔般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