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确像根木头,阿拂。”
*
独孤明河坐在窗边。
他衣襟微微敞开,黑色大氅之下,薄而流畅的腹肌若隐若现。头发一如既往披散着,却没有用障眼法,因此是火红的卷发,眼瞳亦是红色,与身后漫天苍白的风雪形成鲜明对比。
他坐了很久,宫殿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
未进门就听见轻柔的笑声,夹杂着几声野兽喉间挤出来的低沉呜咽。
刚推开门,贺拂耽一眼就看到窗边的来客。
寒风吹过时,火红的发梢与墨黑的衣袂都随风飞舞,越发显得客人猿臂蜂腰、落拓不羁。
贺拂耽朝他笑着打招呼:“明河今天也在呢。”
独孤明河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白虎哼了一声,去咬身旁人的袍摆。
贺拂耽低头看去,伸手摸了摸虎头,宠溺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来吧小白。”
他在榻边坐下,刚从乾坤囊中取出一物,白虎立刻就兴奋地扑了过来。
那是一根烤得滋滋冒油的饕餮腿。
饕餮乃上古凶兽,每逢出世就会带来天下大乱。最后一只饕餮便是死在衡清君手中,尸体自然而然也被带回了望舒宫的私库。
此等上古异兽浑身都是宝,却放在库中整整百年无人想起。
直到白虎出世,某天循着味找到兽尸,贺拂耽这才想起它的存在。
先用灵泉之水将凶兽的魔气浸泡清洗,再在异火火种上炙烤上整整百日,破坏其身为兽神强悍的灵气。
但就算这样也不能放任白虎尽情享用,只能当做零食每天一点地消耗,吃了整整二十年,还剩一条腿。
贺拂耽取下袖中淮序短剑,削下一条肉丝,喂进白虎口中。
异兽肉鲜美异常,即使一点点也够白虎高兴得翘尾巴,狼吞虎咽下肚后立马又撒着娇想要下一口。
一旁的客人自觉受了冷落,提醒道:“阿拂,我有事和你说。”
贺拂耽抽空看他一眼:“明河你说。”
“想要我收回荆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阿拂——”
话未说完就停下,面色阴沉地看着白虎殷切地舔着主人的手,似乎想要将主人皮肤上残留的肉香也吞噬殆尽。
话音戛然而止,贺拂耽察觉到异常,抬头看去:
“嗯?只要我什么?明河你继续说呀。”
“只要你随我回虞——”
又是一声野兽的低吼打断他的话,白虎躺倒在榻上,打滚露肚皮,撒娇卖痴还想要小零食,逗得贺拂耽忍不住双手都插入那些棉花一样的雪白皮毛里。
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殿中还有第三人,抬头时眼中还有迷醉的笑意:
“明河你刚刚说什么?”
独孤明河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看见面前人身后的白虎已经坐好身子,一双虎目阴郁地朝他看来。
饕餮肉就放在桌边,主人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引开,它一口就可以咬上这块心心念念的异兽肉,此时却没有分过去一眼。
仿佛方才为了一条肉丝宁愿学家猫争宠的野兽不是它一样。
独孤明河有一瞬间心头泛起一丝凉意。
这一丝诡异的惊惧扰得他坐立难安,生怕出丑,因此恼怒地拂袖离去。
来到殿外回廊,置身在漫天风雪之中,他的神思稍稍清明起来。
风将他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他回神,看着自己火红卷曲的发丝,自嘲一笑。
既然前世他们两情相悦,就算阿拂不是像他一样一见钟情,但也总该对他的外貌有些迷恋吧?
可一连几日他坐在窗边衣衫不整,阿拂却视而不见……
他心中挫败,拉好衣襟,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
他在想那只白虎。
根本就不像一只虎,而像一个人。在故意讨阿拂的欢心,争阿拂的宠爱。
阿拂说舔舐只是野兽的天性,他信了。
但那只白虎也是这么想的吗?
在那只白虎心中,抚摸、亲吻、舔舐,真的都仅仅只是主宠之间的嬉闹吗?
如果连这些过分的举止阿拂都不会拒绝,那阿拂还会拒绝什么?
他心中越想越乱,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应对。在雪地中坐了会儿,突然一个翻身起来,气势汹汹去□□找到一个扫雪的傀儡宫侍。
他阴寒道:“你倒是很沉得住气。”
傀儡不为所动,继续扫雪。
独孤明河不耐烦道:“骆衡清,在我面前就不用演了吧。我知道它们都是你的眼线。”
傀儡浑身一颤。
再转过头时,那张千篇一律的木头容貌已经变作骆衡清的脸。一道荆棘墙而已,怎么可能让一个半步成仙的渡劫期修士束手无措。
“魔尊唤我,不敢不来。”
清淡的声音,听来却格外阴阳怪气,独孤明河忍了,正事要紧。
“我不信你看不出来那白虎对阿拂是什么意思。”
“他们从前一直都如此亲近。魔尊是否多虑了呢?”
“骆衡清!阿拂可是你徒弟!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拂误入歧途吗?!”
“我眼下身为魔尊阶下囚,即使心中焦急,又有什么办法呢?”
独孤明河勃然大怒:“你别装了!窝囊废!二十年前你就应该将那畜生宰了!”
骆衡清神色骤然一变,寒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吗!?”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为了那只白虎,阿拂竟舍得对他立下这样的毒誓。
他强压下怒气,淡淡道:“阿拂爱与那小兽玩闹,我不过是尊重阿拂的意愿罢了。”
“玩闹?”
独孤明河冷笑,“你真的觉得他们只是在玩闹?那畜生分明是在将阿拂当做它的雌兽!”
“你也说了,不过一只畜生。二十年前我轻易就可以将它杀了,二十年后,魔尊亦可以。”
骆衡清伸出手,冰凌聚在他掌心,凝成一把锋利的小刀。
“魔尊既然不愿阿拂酿成大错,不如亲自动手。”
独孤明河一怔。
他嘴上说得厉害,其实从未想过要真的杀了白虎,因为阿拂这样喜爱它。
他只是想让阿拂将这样的爱分给他一些,而不是彻底毁了阿拂的所爱,让阿拂伤心。
何况,阿拂不仅会伤心,还会……
他冷冷看着面前人。
“你想让我去杀那畜生?你自己怎么不去?”
他突然冷淡一笑,“怎么?你想算计我与阿拂决裂?”
“……我不过提议而已。”
阴谋被揭穿,骆衡清也不慎在意。
他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
“是否动手,全看魔尊自己。”
*
冰凌化作的小刀已经在独孤明河床头放了许久。
他对骆衡清的算计心知肚明,骆衡清在等他动手,他亦在等骆衡清动手。
就看谁先忍耐不住。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骆衡清竟然这样能忍,也不知道那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生生将一个半步成仙的正道魁首憋成了绿毛大王八。
而他自己也好几天不敢去见阿拂,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将他与阿拂推到不可挽回的局面。
他躺在床上,心中思绪纷繁,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鼻尖突然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他一下子坐起身,轻嗅两下,确定不是幻觉。
阿拂在深夜饮酒……
那他便可以前去讨一杯酒喝,正大光明地与阿拂见上一面。
甚至还可以在酒醉之后正大光明地留宿。
想到此处立刻站起身,匆匆裹好衣服就朝正殿奔去。
越到殿前酒香气就越浓,掌心覆上门板时,酒香气已经浓得醉人。
而在这迷醉酒香中,还有另一种暗香馥郁如水,冷冽如冰,剑一样刺破空气,蛮横地萦绕在鼻尖。
在夺走嗅闻者所有注意之后,又悄然变得婉约沉静,幽远而不可捉摸。
殿门轰然推开,内里的幽香如水般泄出。
殿中四角都燃着炭火,烧红的银丝炭发出光与热,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守护着内里这个温暖明亮的世界,将它与门外极深的雪夜隔绝开来。
到处都是暖烘烘的,橘黄烛光如同蜜糖,将照耀到的一切都镀上一层甜蜜柔软的光泽。
尤其落在床上人光裸的肌肤上时,如羊脂玉般温润的辉光,那般动人心魄,却刺得门外之人眼底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