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力气涌进蛟骨,很快又顺着残破之处溢出。如同二十年前洗经伐髓之后,无论怎么挽回都留不住掌心生机点点消逝。
衡清君被眼前这相似的一幕刺激得双眼发红。
“阿拂!停下来!”
这样带着愠怒的一声厉喝,换在从前贺拂耽定然不敢再违逆。可现在他却轻轻微笑起来,稍稍动了下手腕,想要挣扎。
“师尊不怨我,我好开心……可是师尊,别再救我了。”
轻轻柔柔的一声劝告,却让衡清君经脉中残存的酒液再次翻腾起来,一瞬间他那双已经淡去的银眸再次被坚冰覆盖。
“阿拂,你就这般想要寻死?”
极致的嫉妒和悔恨之下,他的面容都微微扭曲,右颊上的裂缝开始时隐时现。他喑哑地开口,嗓音的空洞中藏了无尽怒火和杀意。
“怎么?阿拂是要为那条烛龙守节么?与我做这种事……就这样让阿拂厌恶吗?”
“明河……”
贺拂耽像是才想起此人,面上的轻笑染上苦涩。
“弟子玷污师尊,是谓不孝。与明河结契却背叛明河,是谓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怎配继续修至纯至净的长生道?”
微笑渐渐淡去,被眼中的潮湿取代。
他轻轻蹙眉,委屈而歉疚地看着面前人。
就像多年前初来望舒宫,第一次练剑就不慎折坏了师尊亲手削的桃木剑;又像后来怎么也学不会凝水成冰,越是努力就越有雪花淋了师尊满头。明明不是他的错,却因为心软,总是将一切罪责担在自己肩上。
衡清君心中浮起一丝可怖的预感。
下一刻,他听见小弟子轻轻开口,带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无措。
“弟子并非寻死。”
“师尊,我的道心碎了。”
骆衡清怔住,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而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时,潮水一样的悔痛顷刻间将他淹没。
人间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
因喜怒哀惧划分爱恶,因爱恶生出欲望,又因欲望无从满足而心怀嫉妒,再因嫉妒,犯下让自己悔恨终生的罪孽。
所以九情缠的最后两种情愫,嫉妒在前,悔恨紧跟其后。
衡清君伸手抚上一层轻纱下、面前人的胸膛,贮存在那里的血肉依然还在跳动,但却是空洞的、沉重的、宛如傀儡一般的响声。
他在这空茫的心跳声中,听见来自命运嘲弄的讽笑。
数十年间他想方设法企图为小弟子延寿,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害得小弟子心碎道毁。
衡清君恨到双目几欲泣血。
难怪悔恨会成为情花酒最后一味压轴,比嫉妒之苦还要难熬万分。
难怪此酒连神仙也能醉倒,到最后却是一场空。
上一个饮下此酒的人,苦苦避退命运,从山脉神降格为兰香女,依然躲不过来自天道的剿杀。而他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弟子生命的流逝。
为何世间少有人修长生道?
因为一旦长生道毁,便再无可能长生。
“不。”
“我不信命。”
衡清君喃喃,像是在劝慰,也像是立誓。
“道心碎了么?那也没关心。阿拂别怕,为师会救你的。”
他奇异地冷笑一声,“烛龙不愧是不受天道控制的存在,合该成为改天换命最好的药材。”
“阿拂还不知道么?”
“你带进梦中的那本书……是最顶尖的双修术。”
衡清君俯身,在身下人冰冷的唇角落下一吻。
他看着那双美丽湿润的眼睛因为双双清醒下的这份亲昵而泛上恐惧,却更加湿重地落下唇舌。
“阿拂曾说,心甘情愿与那烛龙结契,心甘情愿被他分走一半寿元。”
“我好生气,阿拂。”
极致的妒火和悔痛之下,亲吻变得缠绵黏腻,宛如窒息。
“但是没关系,阿拂与我双修,我将另一半还给阿拂。”
“亦是……心甘情愿。”
贺拂耽失神般看着面前人,像是突然对面前人无比陌生。
明明师尊已经清醒了,可为什么还要与他做这种事?
那些不甘、愤怒、沾染情|欲的话语,可以出自尘世任何一个人口中,但绝不该从衡清君口中说出来。
“师尊不必如此……”
贺拂耽喃喃,待面前人剥落他肩头的轻纱后,才猛然醒神,将面前人一把推开。
“师尊!师尊听我说!”
因为情绪激动,被泉水泡得苍白的脸色泛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和昨夜那般相似。骆衡清手中动作一顿,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而汹涌。
他褪下外衫,披在小弟子身上,再将人抱离泉水,只剩龙尾还垂落在水中。
这距离还是太近了,衣衫单薄,被池水沾湿后更是仿若无物,轻而易举就勾起昨夜同样距离之下的回忆。
贺拂耽极力忽视那些画面,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将浸泡在望舒泉水中思虑一整晚的决定和盘托出。
道心破碎不仅因为他心志不坚,在愧疚和自责下质疑起自己的道途,还因为这副蛟骨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一点点打击就能叫它坍塌摇散。
“师尊当初为我洗经伐髓,是想洗去妖族的血脉,让我彻底成为神族应龙。但就算是血统纯正的龙子,想要化龙也并非易事,又何况我呢?所以……何不反其道而行之?”
男主还在等他,病毒也还未找出,他无论如何不能现在就离开这个位面。甚至,他还得想方设法避开在一年之后剧本为他规定的那个死期,尽力让自己活下来。
这并不是昨晚萌生的念头,它早就盘踞在他心中良久,只是怕惹师尊不快,所以不曾说出口。
“师尊在为我洗经伐髓一次吧。这一次,割舍龙血和蛟骨,不再妄图成为龙神,只求——化为猫妖。”
第33章
这是贺拂耽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由神沦为妖, 或许听起来很残忍,但这样能延续他的性命,能保全他的尊严, 还能舍弃这副属于龙族的……荒|淫无度的身体。
不愿回想的记忆碎片又开始在脑海中翻腾,一时间贺拂耽忘了回避, 攀着师尊臂膀, 急切地哀求着:“求求师尊为我洗经伐髓吧,我不想再做龙了。”
“妖族难登大道,寿命短暂。即使修成九命猫妖,也不过区区一百八十年。何况,妖族隐居红月境数千年……阿拂,你还是想要离开为师吗?”
衡清君声音冷淡, 掐着怀中细腰的手指越发用力。
“无论是去虞渊还是去红月境,只有望舒宫, 你怎么也不肯留下么?”
说话间, 身边场景已经换了模样。
分明没有挪动半步,冰冷泉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床幔轻摇、熏香袅袅。
贺拂耽惊疑不定:“师尊?”
一种强大的力量顺着手腕传输而来,与之前外来的灵力不同,摇摇欲坠的蛟骨竟然在这力量的安抚下撑住,连身下龙尾都重新变作双腿。
贺拂耽呆呆看着那双腿上斑驳的吻痕, 然后, 床帐落下, 轻烟弥散。
帐中传出声声慌乱的哀求,渐渐的哀求变成沉醉的低吟。夹杂着偶尔清醒时的喝止,却又在缠绵的亲吻中安静下去。
*
道心破碎,储存体内的长生道意四溢而去。
生命也应该随之流逝, 却在各种奇异的姿势下、在各种令人羞愤的咒文中,被杀戮道意团团包裹,奇迹般地停留在这幅残破的蛟骨中。
再醒来时,窗外昏昏沉沉,不知已经是第几天过去。
旁边有人,正借着一豆昏黄的烛火,翻阅手中书简。他看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绝学。
贺拂耽下意识向角落里躲去。
床褥摩擦的窸窣声惊动了身侧的人,那人侧首,朝他轻慢地微笑:“阿拂,为师又学会了一个新的姿势。要试试么?”
贺拂耽没有回答。
这些天他已经不知道多少回听到过这句话。在梦中他们像是调转过来,从前的衡清君沉默寡言,而他叽叽喳喳;现在他一言不发,师尊却唠唠絮絮,呢喃不休。
他已经明白这句话并不是询问,而是师尊兴致高涨时的通知——因为下一刻师尊就会按住他的肩将他压下。
他也无力回答。
他的回答只会是师尊不想听的话,只要师尊不想听,就会用亲吻堵上他的唇瓣。让他无法再说出一个字,只能在亲吻的间隙,被强压着流泻出几声急促的喘息。
而人的适应能力竟然如此强大,这场在彼此都无比清醒的情况下开始的双修,一开始让他羞愧难当,到现在,却近乎麻木。
甚至还能在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下走神。
他愿意用身体来救师尊,是因为别无他法。可师尊明明有别的选择,却还是重蹈他的覆辙。
为什么呢?
杀戮道意冷漠如霜,只为杀戮而生。它储存在一颗同样冷硬如石的心脏中,旁人连看一眼都会受到重创,现在却在他的筋脉里温柔地流淌,粘合剂般修复着这具残破的身体。
这到底是为什么?
“阿拂。又不看为师。”
鼻尖被轻轻咬了一下,听见身上人不悦地问道,“你在想谁?”
“……在想师尊。”
衡清君动作一顿。几日挣扎逃离后,这是身下人第一句带着柔婉臣服之意的话语,似乎终于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