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在小弟子腰间的手指轻颤,似是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平静温和。他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阿拂想我什么?”
这几日重复无数次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想让师尊收手,让我走吧。”
希冀瞬间幻化为空,大起大落之下,喉间涌上一股血气。衡清君眉目不动,不愿怒火将脸颊上的伤口再次激出。
“阿拂就这么想离开望舒宫?莫非这里就再没有什么能让你牵挂吗?难道连为师……也不能吗?”
“正因为牵挂师尊,所以不忍让师尊再为我浪费道意。”
贺拂耽落泪,不为自己,而是为眼前的人。
数日来他为对抗师尊的道意已经筋疲力竭,还是不能阻止那些精纯道意涌入他的筋骨。神魂交融时,他甚至能看见师尊头顶一丝青色劫云,与平逢秘境之中何其相似。
“那是师尊飞升之本……却用在我身上做此无用之功。师尊,若您无法渡劫,是要弟子悔恨终生么?”
“说的真好听,阿拂——骗子。”
衡清君轻轻抚摸身下人眼角的红痕。
如此美丽清澈的眼睛,像是最澄明的宝石,能印出世间万物的倒影。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万事万物都被他囊括眼中,又都不曾真正走进他的心底。
“我已经说过无数次,若无阿拂,即使飞升上界,又有何意义。阿拂便半点不为我着想吗?即使阿拂心中对为师没有半分情谊,难道也丝毫不顾忌赵空清?难道也丝毫不想念你的祖父?”
“师伯一脉,除我以外,还有三位师兄师姐。南海龙宫,祖父膝下,龙子龙女成群。我并无忧虑。”
贺拂耽闭上眼,轻轻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平静地请求着。
“杀戮道弑天戮地,不应为了拯救一个该死之人而作丝毫停留。师尊,让我走吧。”
“好……既然我们对阿拂来说都不值得在意,那么——”
他身下狠狠一动,厉声问,“——独孤明河呢?”
贺拂耽猛然睁眼。
那双空茫的眼睛中终于泛起涟漪,不知是因为强烈的刺激,还是因为听见那个名字。
对于答案,衡清君心知肚明,却不愿承认。
因为那答案只会让他心痛。
“那小龙不过元婴期修为。元婴到渡劫,足足隔着四个大境界。我杀他简单到像杀一条鱼。阿拂见过为师杀鱼吗?”
他很冷淡地微笑、威胁。
“刮鳞、剔肉、剥骨。阿拂,若你离开望舒宫,我保证这些事情一件件都会发生在他身上。”
在身下人因恐惧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中,在这极不等同的差别对待中,在无穷尽的嫉恨和愤怒中,衡清君的声音高高飘荡,变成梵音,仿若从天边梦外而来。
他立下心魔誓。
“若你离我而去,我定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
贺拂耽怔怔看着面前人决然的神色。
那句梵音、和师尊眼中狠厉的霜芒,像利刃同时划破他的耳膜和眼前这个世界。
沉睡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梦境之外那个清冷自持的师尊曾说过的话,如今想来依然字字清晰——
“你自会和常人一样,长命无忧,登临大道。”
“你会和我一起飞升。”
“那便上至黄泉下至碧落——”
多么熟悉啊,面前人立下心魔誓时的眼神,他数十年前就已经见过。
原来句句都不是虚言。
根本不分梦境内外,也不分清醒与否。
这就是真正的师尊——那个为了让他活下去,敢斩返魂树、杀白石郎的衡清君。
现在,不过又多了两条。
师徒乱|伦。
屠戮无辜。
或许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师尊。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衡清君。
书页翻过的声音在静谧和浓香之中哗哗作响。一本书从头翻到尾,不断温习、回味,仿佛永远没有看完的那天。
沙沙声再次响起来时,贺拂耽终于无法再忍受,什么尊师重道,现在他只想让——
“骆衡清——”
“滚出去!”
被连名带姓咒骂的人新奇地微笑。
“阿拂叫得真好听。再叫一遍吧。”他附耳哄道,“或许再叫一遍,为师就受不了了。”
贺拂耽难堪地别过脸去,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为什么……”
这一句是无比委屈地质问,比之方才崩溃下的爆发,显得那么柔弱、可欺,却像是真真切切地置身于疼痛之中,让身上原本微笑着的人瞬间沉了脸色。
是啊,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毫无理由地选择一个魔修而抛弃相伴近百年的师尊。
为什么平逢秘境里能用同命契救下那个魔修,却解不开如今这短短九日情缠。
这世间不会有人比他更在乎他的阿拂,为什么现在却是他在让阿拂疼痛、让阿拂哭泣,受这一声几乎让他心碎窒息的质问。
良久,久到贺拂耽几乎要昏睡过去,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肩上。
还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身上的人突然抽离起身。
一件衣物轻轻裹在贺拂耽肩上,他勉强抬头,看见面前人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空间裂开,茫茫白雾之后,是真正的望舒宫——那座砖石坚硬、不会轻轻触碰就泛起黑色涟漪的宫殿。
“九情缠,需九日长梦方可尽兴。即使神仙饮下也不能自行化去药力。如今只到第四日,阿拂便后悔救为师了。”
“无妨。”
骆衡清抬手,即将碰到面前人的脸颊时,稍稍一顿,冷淡而克制地收回手。一瞬间,他像是又变回了那个端庄持重的衡清君,即使长发散乱、衣衫不整。
“我留下的杀戮道意足够护阿拂一段日子。阿拂,你走吧。”
“若我不幸死在梦境中,便让赵空清用我的尸骸为你重塑道心。”
“这一次……我仍是心甘情愿。”
肩上的水珠已经凝结成冰粒,落在皮肤上,醒目的凉。
贺拂耽下意识伸手去碰,却先一步看到手臂上的水玉鳞片。
不知什么时候,先前撬开的伤口被新削成的鳞片覆盖,重新抹了药,来自旁人的灵力带着微微寒气,在伤口处转圜。
明明之前这里的伤痛即使在睡梦中都不能完全褪去,玉质鳞片硌着新生血肉的感觉宛如一片绵密的针扎。但现在,一切却无影无踪。
同命契不能转移疼痛,双修却可以。
梦境之中的望舒宫似乎是永恒的黑夜,真正的望舒宫却天光大亮。
那里的冰层将天光顺着空间缝隙反射入梦,殿中一片圣洁的白。白得毫无阻拦,似乎只要稍稍一步,就能彻底逃离。
贺拂耽裹着衣服,抱着膝盖,怔怔看着那一片无拘无束的玉白。
良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他紧紧攥着衣服,朝床边那片光明很慢地膝行过去。
光明之前的黑暗中,骆衡清默然独坐。
他只披了一件外衫,听着身后发出的轻微响动,始终不曾回头。像是不敢面对命运,又像是已经预知命运,所以不愿面对。
衣物与床被的摩挲声已经来到身边,只差一步就能走进那片光明之中。
衡清君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广袖下双拳紧握,太过用力而轻轻发抖,厌恶命运之人此时却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第34章
衣物与床被的摩挲声已经来到身边, 只差一步就能走进那片光明之中。衡清君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广袖下双拳紧握,太过用力而轻轻发抖。
突然, 肩上传来一点温热的分量。
怯生生的,被很过分地对待后仍然选择原谅的。
但也是委屈的、需要发泄的。
是贺拂耽靠在了他肩上。
那里的布料很快就被眼泪浸湿, 哭到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却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衡清君无比心痛。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似是而非却又来之的依靠,抬起的手想要环住怀中人,片刻后却又颓然放下。
“阿拂别哭……是我错了,都是为师的错。”
贺拂耽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渐渐的他平静下来,更深地靠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黑暗怀抱里,双眼却依旧凝望着床帐外那一片光明。
他望了很久, 久到脸上眼泪干涸,皮肤上一层咸涩的紧绷感。
“师尊脸上的伤……”
他终于开口, 声音很轻, 出口就被吹散,“是怎么受的呢?”
骆衡清呼吸一滞——如果阿拂还愿意关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