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寻一件宝物时, 被看守宝物的凶兽喷了一口火。”
“师尊拿到宝物了吗?”
“拿到了。”
“那凶兽呢?”
“还活着。”
“师尊放过它了吗?”
“阿拂。”面前人苦笑,牵起胸膛一串震颤,“我杀不了它。”
贺拂耽微微抬头。
除了那一道裂纹,面前这张脸依然还如坚冰一样冷冽强硬。
是正道魁首, 是最年轻的渡劫期修士, 是修真界飞升之路最后的希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够解决, 没有人可以欺骗他,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他理当得道成仙、不死不灭。
但那一道裂纹之下,是凡人的血肉和白骨。
裂纹边缘微微湿润,是凡人的眼泪刚刚淌过。
师尊也会中别人的算计, 也会受伤,也会有无法报复的仇恨只能硬生生咽下。
师尊也会哭,也会死。
九情缠……他居然忘记了九情缠。
衡清君在他的凝望中微微侧目。
这样向上看过来的角度实在太令人心动,好似正被他万分虔诚、崇拜地爱着,渐渐的猫儿眼蒙上一层水雾,又无端脆弱到好似已经原谅了一切。
“师尊不会死的。”
良久,衡清君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回应什么。
他眼睫轻颤,不敢相信般喃喃:“……阿拂?”
“我不离开师尊。”
贺拂耽声音很轻,说罢后又重新低下头去,埋进面前人怀中。
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纤薄的坚定。
“还有五日。师尊……请便。”
*
不再拒绝来自师尊的杀戮道意后,贺拂耽更深地沉浸在神魂交融之中。
本该如坚冰一样冷硬的道意融化成粘稠的液体,漫过筋骨,淹没脑海,冲刷着所剩无几的理智,拉扯这肢体神魂仿佛化作傀儡。
分享的不仅有生命,还有这些生命之下承载的记忆。
像是梦中梦,贺拂耽在潮水之下看见许多个师尊。
百十年前、还未封君、甚至不曾入道的衡清君。
鱼市里少年瘦骨嶙峋,手握杀鱼刀的指节却有力,刀刀落下斩钉截铁。周身喧哗吵闹却面目虚浮,似乎不曾被放在心上,连仙风道骨想要收徒的恩师都只剩一抹虚影,老者口中一步登天的未来和旁人的寻常问候一样模糊不清。只有手中尖刀寒光闪闪,连一缕磨痕都清晰无比。
少年时光毫无波澜地溜走,之后的记忆却更加潦草。
独自仗剑闯极寒之地九死一生,筹谋的宝物却被遗忘成缥缈云烟。碎丹成婴的雷劫落下,天道示威于这注定翻天覆地的可怖道意,但雷电不过涟漪,疼痛不过蚁咬。除魔卫道、渡劫突破,每次剑尖落下仿佛都是为着某个庞大沉重的理由,但仔细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就像冰会化成水,水会蒸发成烟,一步步走来脚下却空无一物,根本视天道为无物。
再然后,潦草敷衍的记忆画卷闯入一张深刻细致的脸。
贺拂耽认出那是他自己的脸。
用着师尊的视角看向自己,才惊觉这视线竟然这样多次的暗中落在他身上,平静、淡漠,仿佛只是养成了习惯。
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是清楚的,似乎师尊从前的人生都只是寥寥数语的前言,到这里故事在真正开始。
第一次迈上宫门前的玉阶时,落下的冰雹是如何软化成雨水,打湿小弟子的肩头;第一次手把手削出一只蓝蝶时,蝴蝶振翅,鳞粉是如何把落在交握的双手上。幽冥界忘川河能腐蚀生魂的可怖一笔带过,返魂树的纹路却一圈圈详细描摹,制成香丸燃起的轻烟更是袅袅娜娜。
杀戮剑法次次落下,看似依旧冷漠无情,却有了偏袒,有了目的,因这偏心反而更显阴森。
就像烟会凝成水,水会冻结成冰,寒冷苍白的冰在天光之下亦能折射出眩目的光彩。为了光彩恒存,从此,视天道为仇敌。
这种仇恨的力量似乎源于某种呼之欲出、却难以言表的理由。
贺拂耽无法理解,但沉默下来。
几日之间看遍一个渡劫期修士两百多年的生命,虽然只是浩瀚记忆中最不设防的一小段,依然让人疲惫至极。
他真的不再反抗来自师尊的爱抚,甚至会在耐不住身上人轻声请求诱哄的时候,稍稍配合一二。
梦境的力量越来越小了。
从窗外望去,远处的情花谷已经消失。阶前冰原逐渐融化,望舒峰、望舒河、望舒顶,都化为一片空茫。
有时候因为受不住冲撞而扯住床幔想要逃走,床幔也会因为突然的大力消散在空气中。踉跄之后,又跌回身后人怀中。
最后一晚,连床前的玉砖也开始斑驳。
满帐返魂香和冰雪气都在淡去,只有落在身上的吻依然滚烫潮湿,以及夹杂在亲吻中的呢喃声里,浓烈情|欲自始至终不曾减弱。
“阿拂再叫一声为师的名字吧。”
“……”
“还是不肯吗?可是只有阿拂念得这样好听。”
“……”
“叫一次吧阿拂。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停下来。”
“师尊……”
起伏中贺拂耽勉强找回神志,开口说出这几日思考良久的请求。
“梦境快结束了。醒来之后,师尊可不可以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一次轮到衡清君沉默。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像是听见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笑声中有点不以为意的无奈。
“这究竟是不是梦,九日了,阿拂,你莫非还没有品尝出来吗?”
突然被刻意地重重碾过,贺拂耽喘了口气,不等从剧烈的刺激下清醒过来,就听见身后人继续道:
“我对阿拂做了这样坏的事,当然是要对阿拂负责的。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况……”
那人一只手就将他彻底压制住,很缓慢地动着,另一只手还能慢条斯理地翻阅床头书页。
贺拂耽听见耳边纸页翻动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这几日里每一次响起都能让他毛骨悚然。
“阿拂,在为你重塑道心之前,你我还要一直这样下去。”
贺拂耽猛然向后看去,眼角飞红映衬着眼中许久不曾流露过的惊惧。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衡清君低头在他颊边一吻。
“阿拂救了我,我也会救阿拂。我与阿拂会一直双修,直到阿拂好起来。”
贺拂耽闭了闭眼。
梦中梦里师尊执剑对抗天道的身影再次浮现,那个答案似乎更清晰了,只差一声叫破,却堵在喉间,再开口时嗓音干涩。
“师尊明知这是没用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师尊到底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师尊本可飞升,何必为了我自毁道途呢?”
“阿拂会与我一同飞升。”
贺拂耽忍无可忍:“骆衡清!”
“我在。”被唤的人轻笑,“阿拂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贺拂耽悲哀地看着他,知道这一次依然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还是无法改变师尊做出的任何决定。
他呆呆看着头顶的承尘。
“师尊想怎么负责呢?”
“我会娶阿拂。”
在贺拂耽反映过来之前,手中突然多出一个冷硬之物。他低头看去,看见一卷玉简正躺在掌心。
身后人将玉简展开,握住他的手,一同将上面那个唯一属于魔族的名字抹除后,又轻轻抚过“鹤福”二字。
贺拂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挣扎道:“师尊!玄度宗内外无人不知你我是师徒,师尊不可以这样做!”
“修士从心,当不拘小节。若正魔都可以结合,师徒又为何不可?还是说,阿拂宁愿和一个魔头……也不愿和师尊?”
最后几个字已经有压抑不住的妒火,吐息在贺拂耽耳边,狠厉得如同蛇信。
这是贺拂耽第二次这样明显地感觉到师尊对明河的恶意。
不是对魔道的,也不是对魔修的。
仅仅只是对独孤明河,仿佛他们生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他心中失神,手上骤然脱力。
身后人便捉着他的指尖,轻轻松松将那两个字移到望舒宫下,与“骆衡清”三字并立。
明明是师徒,却平辈而立。
贺拂耽怔怔看着两个名字,心中自嘲一笑,别开脸,不愿再看。
“就到这里吧,师尊。”他轻声请求道,“不要再弄出别的事端了。”
又是一声轻笑。
“阿拂,修真界封我为君已有百年。道君大婚,当昭告——”
话说到一半生生止住,像是看到什么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贺拂耽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宗牒上刚刚刻下的字迹烟雾般消散,被抹去的字迹反倒恢复原状。
骆衡清怒极之下再次刻下小弟子的名字,指尖刚抬起,字迹就再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