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贺拂耽轻声道:“修士结契,刻录姓名于宗牒之上请求天道认可赐福。天道宁愿承认正魔结合,也不愿承认你我师徒之间□□之事。”
“到此为止吧——”
他疲累地闭眼。
“骆衡清。”
第35章
衡清君的神色有片刻扭曲。
良久, 他拂袖收走宗牒,像是没听到身边人方才的话般,将之前未说完的话补足。
“道君大婚, 当昭告天下,宴请群修。”
他微微一笑, 眼中闪动着灼人的光彩, 像强光下永不融化的冰晶。
他问:“阿拂喜欢什么样的婚服?”
贺拂耽怔怔看着他。
一杯九情缠,让最出尘淡漠的正道修士也沉溺于尘世的欲望之中。
他几乎要以为是白石郎的阴谋已经得逞,以为是自己所谓的“以身饲魔”,玷污了这颗本该无情无欲的道心,为此连日来悲伤自责不已。
但……
真的只是从那杯九情缠开始的吗?
这样的眼神,数十年前的他便已经见过。
在他为师尊铺纸研磨的时候, 在他舞剑淋了师尊满头白雪的时候。还有更多时候,即使他什么也不做, 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沉静、炽热。
师尊究竟用这样的眼神看了他多久呢?
用着这样的眼神, 违逆天道、违背人伦,继续一件绝无希望的事情。渡劫期的青色雷云已经隐隐成型, 杀戮道意却还在毫无吝啬地转赠他人。两百年记忆模糊不清,只有旁人的身形胜似精心勾勒。
难道他比师尊的道还重要吗?
难道在师尊心中,他重于一切,甚至胜过师尊自己的生命吗?
如果并非是他诱使师尊在这九日中沉沦于欲望, 而是数十年前开始师尊就已经身处欲望之中——
那么, 又是为什么呢?
像是被面前人眼中的灼热刺痛, 贺拂耽垂眸,不再言语。
*
入夜。
床帐也渐渐被空茫侵入,梦境真的便要结束了。
骆衡清最后一次在身下人颊边爱怜地一吻,然后将昏睡过去的人抱起来, 毫无留恋地走出梦境。
梦境之外就是真正的望舒宫。
九天前这里被他暴怒之下劈砍出无数剑痕,而现在这里更加凌乱。
殿中几乎找不出一样完好的东西,满地都是傀儡残损的肢体。催动他们的符咒被破坏后,模仿人族的皮肤便消散了,露出木头的内里。
只有毕渊冰还挡在殿中那魔头面前。
他手中只有一根判官笔,相比长枪显得短小羸弱,却身形鬼魅,在泼水不进的枪风中也进退自如。
但就算在一个有分神期修为、不会痛也不会死的傀儡面前,那不过元婴初期的烛龙竟也硬生生扛了九天。
浑身浴血,竖瞳凶厉,倒真像是魔神降世。
那杆银枪周身围绕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竟能将望舒宫中最精纯的正道灵气都化为己用。正魔不两立,若换了别的魔物,只是看一眼望舒宫都会被刺瞎双眼,那长枪却游刃有余,甚至,贪心不足。
但枪的主人始终有所顾忌,即使数次被毕渊冰逼到绝境,也没有不管不顾任长枪暴动——
因为他看见了属于白石郎的神力。
水精编织梦境皆取材自现实之物。现实之物若被损毁,依托此物而生的梦境便有可能永不破散,梦境中人也有可能永不醒来。
所以他不敢彻底毁了望舒宫。
他不敢赌。
骆衡清收回视线,目光在怀中人手腕处红纹上停留片刻,从角落里走出。
对战中的人听见脚步声,立刻就想攻来,但被傀儡缠住,无法脱身。
骆衡清平静地开口:“不可对贵客不敬。”
毕渊冰立即收手,退在一旁。
独孤明河想要上前,却被突如其来的渡劫期威压一镇,长枪点地,才撑着身体没有跪下去。
他双眼赤红:“骆衡清!你带他去了哪里?”
骆衡清微微一笑。
“当初与白石郎交战,独孤公子也曾入梦。九情缠又乃得偿所愿之酒,若是独孤公子有幸饮下,会想要梦见什么呢?”
独孤明河愣住,眼前一片恍惚。
骆衡清的声音相当平静,带着餍足的懒散,仿佛真的已经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他的愿望会是什么显而易见。
独孤明河半是悲愤半是不可置信:“你难道……”
沉睡中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似乎要醒。
骆衡清低头轻哄,怀中人便更深地埋头进这个微凉清爽的怀抱,更沉地睡去。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狐裘滑开一点,露出光裸的脚背——那上面是一片刺目的吻痕,连颗颗圆润的脚趾上都残留着咬痕。
“你这个禽兽……”
独孤明河眼中顷刻间爆裂开一片血丝,心疼和愤怒交织着让他几乎要当着仇人的面落泪。
“你有没有想过阿拂醒来该如何面对!他那样敬重你,你竟敢这样对他!骆衡清,你还是人吗?!”
骆衡清神色微微一变,像是被刺痛了一般。
很快他恢复平静,轻描淡写道:
“说起来,我倒要谢谢独孤公子。你可算是我和阿拂的启蒙恩师,若非你送给阿拂的双修功法,阿拂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以身饲魔?”
独孤明河有如当头棒喝。
震惊之下他连神志都有些模糊,那句话背后可怕的含义足以掠夺他所有的注意力。
手中力道骤然松懈,长枪委地,肩上威压瞬间有如泰山压顶。他踉跄一步单膝跪下,嘴角溢出一道血丝,似乎已到强弩之末。
主人心神俱震,同命契纹下的那缕幽精魂丝也像是察觉到不安,开始挣扎,像是想要回到主人身边。
骆衡清伸手,在怀中人皓腕间轻轻摩挲着。那缕来自旁人的魂丝竟像是受到安慰,不再惶恐不安,背弃主人,再次陷入沉睡。
骆衡清心情颇好地开口:
“独孤公子该回魔界了。若再不闭关,小心元婴未成,反倒……魂飞魄散。”
这句话似乎意味深长,但地上的人没有注意。
他抬头死死盯向骆衡清:“你骗了他。九情缠乃得偿所愿之酒,而非□□,若不是你心怀不轨,又何须阿拂如此……骆衡清,你可曾想过若他知道真相,该如何自处?”
骆衡清脸色微沉。
他最厌恶的就是面前人这般好似真切关心的神色。
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魔修,有什么资格关心阿拂?难道他与阿拂相伴近百年,对小弟子的爱护还会落于旁人之后吗?
“独孤公子多虑了,只要你不说,阿拂又怎么会知道?”
骆衡清冷笑,“独孤公子一味指责于我,莫非你自己就不曾欺瞒过阿拂?你那缕幽精魂丝是如何丢的?九情缠固然并无催情效用,可同命契纹也没有分离魂丝的能力。”
“……”
独孤明河心中一片刺痛。
一步错,步步错。
若他没有因为害怕失去而分割出一缕魂丝想要阿拂疼惜,若他没有为了逗弄阿拂送出那本双修功法,若他在离开平逢山后强行将阿拂带走……
贪、嗔、痴,不曾饮酒之人亦如饮酒。
“你骗阿拂在宗牒上刻下你的名字,又有同命契作证,天道认可后连我也无法抹除。你骗阿拂与你有夫妻之名,我骗阿拂与我行夫妻之实……独孤明河,你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衡清君眼中霜色一凝,满殿木头残肢便开始颤动、重组。很快这些傀儡宫侍就变得完好如初,木质躯体重新笼上人族的皮肤和衣衫,朝殿前之人恭敬一拜。
其中一位侍从来到独孤明河面前,奉上一物。
“我不会将你招摇撞骗的事情告诉阿拂,礼尚往来,还请独孤公子高抬贵手。返魂香能稍解神魂之痛,小小拜师礼,不成敬意。”
骆衡清轻蔑冷笑,“送客。”
说罢他起身,不再理会殿下之人,抱着怀中人回到寝殿。
将人放在床帐中后,骆衡清在床边坐了很久。
视线停留在床上人的手腕处,那里除了火焰般的幽精魂丝以外,还有鲜红如血的契纹。
在遇到结契的另一人之后,纹路愈发殷红,穿过手臂上遍布爱痕的皮肤,最后盘踞在胸膛。
连层层叠叠的吻痕都压不下的血红。
骆衡清攥住那不盈一握的手腕,感受着魂丝在掌心下毫无挣扎的臣服。
他当然不会把这缕幽精的由来告诉阿拂,这会成为一个秘密被永远埋葬。
这缕魂丝上除了属于烛龙的灼热气息,还有一丝隐秘的冰霜之意,因为太过微弱,又与其余三魂七魄浑然天成,所以连它的主人都不曾发觉。
只有亲手把这一丝寒气打入那烛龙魂魄中的凶手才能察觉——因为那一丝寒气本就是骆衡清的一片元神化成。
旁人若割下元神必定走火入魔神志癫狂,骆衡清却硬生生扛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