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就如衡清君所说,至少在表面,无人敢对这桩婚事出言不善。
甚至有些有所求的修士,为了讨好衡清君,提前许多日便赶到望舒宫。不仅不对这个有违伦理的婚约有半分不满,甚至还出谋划策,喜庆得像是自家人成亲。
短短数月,加冠礼后,望舒宫再次人声鼎沸。
但贺拂耽一个外人都不曾撞见过。就连空清师伯想来宫中与他叙旧,说不了几句也会被匆匆赶来的师尊打发走。
整个玄度宗上下都为这个婚约忙忙碌碌,婚礼的其中一位当事人却终日无所事事。
偶尔去望舒顶上练剑,偶尔去师尊身边看他制作射日彤弓。
更多时候,贺拂耽只是在窗边静静坐着,看着庭前返魂树枝叶在风中簌簌,地面冰霜在天光下折射出炫目的白,还有满宫傀儡来来去去,脚步悄无声息。
其实从前在宫中的生活也是这般单调孤独,但那时他并不感到寂寞。
反而甘之如饴,一招剑式、一本旧书,就够他心无旁骛钻研一整日。
拂耽,弗耽。修士渴望长生,作为代价,不就应该勿耽情|欲,清修一生吗?
落在窗外的视线温和、平静,像是只是在欣赏风景,又像是在默默悟道,与从前别无二致。就连时刻与他相伴的毕渊冰都没有发觉异常。
潜藏在脑海深处的系统却感觉出一点不对劲。
它被关了整整九天小黑屋,刚放出来就看见一个如此安静的贺拂耽,沉默几日终于忍不住开口:
【员工,你在想什么?】
贺拂耽回神,轻笑。
【说来奇怪,统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有时候觉得似乎有很多疑惑想要说给别人听,有时候却又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答案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你可以说给我听,我不会觉得没有意义。】
【我在想……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自己的命运。】
曾经作为孤魂野鬼四处飘荡,看见过许多人,遇见过许多事,但因为没有实体无法亲自参与其中。
遇见好人好事,他无法出言赞美,遇见恶人恶事,也无法见义勇为。甚至因为没有肉身,连记忆也无处承托,再浓烈的感情、再深刻的回忆,都会在漂泊中淡忘。
渐渐的他习惯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习惯随波逐流,直到被主神捡到。
一个路人甲和一缕幽魂似乎没有区别。
幼年时他什么都听猫妖母亲的,听她的话不与欺负他的龙子龙女起冲突,听她的话在她死去后也不哭不闹,听她的话钻研障眼法遮住蓝瞳,跟着前来接他的老道长拜入玄度宗,又改弦易辙,从九霄宫来到望舒宫。
之后,便什么都听望舒宫主骆衡清的。
该练哪一种剑、该写哪一种字,甚至该喝哪一种药、该穿哪一件衣服,桩桩件件都有师尊插手。
他从不曾反抗师尊,直到遇见明河。
听到这里系统出声安慰:【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之前你的角色定位是路人甲,本来就没有多少可供你发挥的余地。但病毒出现后,你一直很努力地在救男主。这就是你的选择。】
贺拂耽却摇头:【后来我的确几次忤逆师尊……但都是为了明河,为了别的人,而不是为我自己。】
为明河夜奔上山,在祭台上和歌剑舞。
为白石郎擅闯平逢秘境,情花谷中摘一朵广玉兰。
为男主、为剧情、为主神,抗下最后一道碎丹成婴的雷劫,伤痕直到现在也没有痊愈。
【统统,你曾说我可以在这个位面做任何事。但直到现在我似乎也一事无成,开宗牒是为了明河,入梦境是为了师尊。结为道侣应当是无比慎重的事,却被我这样轻易就允诺给了两个人……最重要的两个人。】
系统无言以对。
【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不负责任。师尊把我保护得太好了,继续留在师尊身边,我会永远都长不大。】
系统沉默良久,才道:【长不大,又有什么不好呢?】
贺拂耽轻笑。
【可我想要长大。】
第37章
与系统的长谈结束后, 像是想通了什么心结,又像是从此陷入更复杂的难题。
贺拂耽开始出门,在望舒峰上下不停游荡。
亭台楼阁、寒泉清溪、悬崖峭壁, 还有满地冰霜,一景一物他都专心致志看过。就好像即将要出远门的游子, 恋恋不舍地想要将家中所有东西都描摹心中。
平日总以为一片冰原单调乏味, 细细看来却发现有那么多特殊的角落,承载着他与师尊的回忆。
望舒宫女墙上的一块砖石缺失了一角,是他年幼时被师伯大半夜哄出来吃夜宵,害得师伯被师尊倒拎着从墙上扔出去。
望舒河中有几尾傀儡小鱼,日日溯流而上、再顺流而下。是因为河水发源于望舒顶上的冰层,过于冰冷不适宜鱼儿生存, 师尊才雕了木头小鱼放进去。
看得越是仔细,回忆得便越多, 就越是犹豫、不舍, 仿佛他将要活生生把一块血肉从心中割舍下。
手臂上的旧伤未愈,他本不该这样频繁的外出。
但婚期将近, 师尊太过忙碌,整日脚不沾地。而贺拂耽每次都会在师尊回宫之前回到寝殿,朝来人很乖巧地一笑,假装今天也有好好养伤, 并理直气壮地威胁毕渊冰不许拆穿他。
毕渊冰的确没有拆穿他, 只是在他又一次打算出门游荡时, 带他来到后园的一处厢房。
这里终日燃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
各种家具都差不多搬空,只留下一桌一椅。四周墙壁摆满了各种植物,虽然种在盆中, 却也枝繁叶茂。
房梁上还悬着一个木箱,几乎封死,只在其中一面上开了一个小洞。
修士的眼睛能看进物体的内里。那箱子里面都是散乱的树枝、羽毛,还有结块的泥巴。
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一个凌乱的、未成形的鸟巢,敷衍得很。连鸟巢的主人都不愿住进去,宁愿在角落里挤着,炸毛成两个圆乎乎的小团子。
“都长这么大了。”贺拂耽感叹,“上一次看见它们,它们还在不停地张大嘴要你喂吃的。”
毕渊冰一板一眼道:“它们最近在筑巢,少宫主无聊的话,可以在这里观察它们。这里比外面暖和。”
贺拂耽笑看他一眼,正要说什么,一只灵燕被吵醒,离开木箱,在空中翩翩飞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的肩膀上。
贺拂耽有点受宠若惊:“它好轻。”落在肩上几乎没有重量。
为这一点分量,他难得有点话痨,“渊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母亲住在南海,那里一整面崖壁都是燕子洞,还有一对燕子夫妻特意在我家的茅草檐下筑巢。第一年它们生了四只小燕子,我就整日坐在门槛上,和小燕子一起等它们回来。”
“那对燕子夫妻的手艺可比这两个小家伙好多了,那个巢坚固无比,用了好多年。一直到我离开南海,它都不曾损坏。”
肩上的小燕子像是听懂了这番话,突然唧唧啾啾地叫起来。
贺拂耽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它的头:“对不起,不该说你们手艺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里再暖和,终究不是真正的春天。”
他叹了口气。
燕子筑巢并不是为了居住,而只是为了育雏。就算鸟窝修得再大,大燕子也很少住在巢里,更多时候它们只是站在巢外,守着里面的雏鸟。
不需要育雏也就不需要筑巢,但这对灵燕已经成年,房间里的环境也布置得很温暖宜人,按理说所有育雏的条件都已经满足。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原因——
它们不喜欢这里。
狭小的空间,炭火熏出的虚假春天,怎么能比得上真正广袤无垠的天地?
一只成年燕子也不过半个鸡蛋重。可就是这半个鸡蛋重的小小身体,一年要做两次长途迁徙,跨越高山海洋,忍饥挨饿,星夜兼程,起飞时燕群遮天蔽日。
人们常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这小小燕子的志向,便已经很惊人了。
“难怪明河说,燕子是不能豢养的。即使被人族命名为家燕,即使的确依恋着人族的一角屋檐。却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一家、任何一人。将来某日它们或许会回来,但现在,它们一定会离开。”
对了,明河……
贺拂耽突然转身,看向毕渊冰的眼神亮晶晶的,有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神采。
“渊冰,我想去明河的房间看看!”
毕渊冰:“……”
卡顿一下后他低头朝手里的托盘看去,在这一刻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木头傀儡。
木托盘里是一堆瓜果、点心,还有一壶毛尖,还未走近就已经可以闻到那股泥土清香。
这是贺拂耽最喜欢的味道,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滋味,傀儡没有嗅觉和味觉,却每次都能泡得恰恰好。
准备得这样齐全,大概是以为他今天不会出门了。
贺拂耽眨眨眼睛,半是为自己辜负他人心意感到愧疚,半是知道面前人无论如何不会拒绝自己的任性。
“好渊冰,让我去吧。我就去看一眼,马上回来。不会耽误很久的,等我回来我们在这里玩上一整天好不好?”
毕渊冰垂眼避开面前人的视线。
两百年前他被派到望舒宫的那天开始,就只听从望舒宫主衡清君的命令,但也从不拒绝少宫主的请求。就算有些请求和衡清君相悖,最多重复两遍,他就会毫无理由地应承下来。
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最后的回答会是什么,然而贺拂耽每一次出言请求时,还是会不自觉带上一点可怜兮兮的情态,就像在长辈面前撒娇那样。
无论是在他这个傀儡之王面前,还是在负责洒扫的最低等宫侍面前,面前人似乎总是这样生动的情态。仿佛面对的不是木头刻成、符咒催动的傀儡,而是真正的人。
或许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即使傀儡的胸膛也能生出跳动的血肉。
“我和少宫主一起去。”
“不行。”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贺拂耽又补充道,“我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渊冰不如留下来,趁这段时间帮我烤一下灵果。”
“宫主会生气的。”
“你跟着我,他只会更生气。”
贺拂耽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行让他在桌边坐下,“好啦,渊冰,你整日为我这样操劳,今天就算做假期吧。”
看着面前傀儡难得有些呆愣的样子,又不由笑道:“这可怎么办呢,渊冰?你这样离不开我,若某日我离开望舒宫,你岂不是会很想我?”
傀儡沉默,良久才缓慢地一眨眼。
“我不明白。”
贺拂耽笑笑,并不在意。
“其实我也不明白呢。或许因为你今生是木头,而我前世是木头,所以我们不明白。”对于感情,木头们总是一头雾水。
他随手拿了一粒果子咬下一口,另一只手也很自然地拿起一枚喂给面前的傀儡。
“但我想我会明白的,尽管,我也许会学得很慢。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