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伦理纲常、放下修士大义,在今夜与明天,像师尊心中只有他那样,只为师尊。
最后一丝粗糙也被打磨平整。
血玉清澈通透,初握在手里时微微冰冷,现在却逐渐泛起暖意,像是数千万年前开天辟地的热血至今难凉。
贺拂耽放下怀中彤弓,站起来转身,看着身后人道:
“师尊觉得如何?”
很轻、很柔顺、也很寻常的一句问话。
太寻常了,不像发生在师徒之间的,倒真像是人间新婚夫妻之间会有的对话。
骆衡清很明显地一愣。
然后挥退宫侍,朝贺拂耽走去。
天色渐暗,烛光映衬着红衣红冕。面前人背光而立,五官大半隐没于黑暗之下看不真切,只有眼瞳、鼻尖和唇珠泛着微微光泽。好像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漂浮在空气中,美得静谧,美得鬼魅,美得暗香浮动。
“阿拂?”
“嗯。”
似乎只是没来由的开口一声唤,唤完后连自己也忘了该说什么。
贺拂耽有些好笑,朝面前人伸出手:“师尊想问我什么?”
“……”
那种奇异的预感更浓了,骆衡清竟然生出一丝近乡情怯,慢了一步才握上那只手。
“既然师尊不敢问,那就我来说吧。”
贺拂耽巧笑倩兮,“渊冰给我看过明日结亲礼流程,师尊怜惜我身体不好,仪式一切从简。但是那道‘问心’仪式,师尊无论如何不应担删去。师尊是在担心什么吗?”
骆衡清手中一紧,片刻后又欲盖弥彰地恢复正常。
“我不曾担心什么。”他语气生硬,“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仪式。”
贺拂耽莞尔:“可师尊明明就很在意。”
问心礼上,结为道侣的双方要将手同时放在问心石上念出誓言,若二者都是真心,石头便会发光。只要有一人心思动摇,问心石就只是一团黑暗。
若连问心石一关都过不了,这场结亲礼便与笑话无异。
贺拂耽闭眼,第一次主动去碰触师尊的识海。
连日来他们识海交融已是常事。渡劫期修士识海的自我防御已经到了不需要主人催动就能自行运转的地步,但贺拂耽进入得还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地。
他很快就找到了师尊的乾坤囊。
睁眼时他们交握的掌心已经多出一块石头——尽管骆衡清并不想要,却在宫侍备好时,鬼使神差般收进囊中。
“阿拂……”
骆衡清语气疑然,伸手想要将石头拿走。
贺拂耽却退后一步,将石头藏在身后,脸上笑意盈盈,负着手的模样有几分生动的调皮。
“我愿意与师尊结为道侣。”
一字一句落下,骆衡清愣住,看见桌上的铜镜照着面前人身后的石头赫然亮起。
“我,贺拂耽,愿意与骆衡清结为道侣。”
说罢面前人将手里的石头捧至面前,问心石光芒大盛,从指隙中渗出,照见捧石人脸颊莹白如玉,眉目璀璨。
骆衡清怔怔看着眼前人。
问心石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反倒让他那凝滞的眼神显得呆愣。像是突然之间忘记这光芒代表着什么意思,甚至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唯一能出口依然是那句:
“阿拂?”
尾音轻颤,像是怕惊扰了眼前这个美丽的幻觉。
但幻觉中的美人笑得那样真切。
“到明天,问心石也依然会亮起来。师尊现在可以把问心仪式加上了吗?”
“……”
“好吧。”贺拂耽叹息,“若师尊还不相信,今晚我便握着它睡觉。无论师尊什么时候想听,拂耽都奉陪。可好?”
还是无人应答。
“师尊?”
贺拂耽走进一步,想要细看面前人的神色,却在下一刻,被陡然拽往那个寒凉的怀抱。
*
床头花烛彻夜未熄,像是为明日洞房之夜做预演。
被翻红浪时在空中掀起细小的气流,烛光轻轻跃动,影子印在霜白的玉砖墙上,也在左右摇晃。
床帐中很安静,只有受不住时几声低低的喘息。
今晚的骆衡清很安静,不再喃喃自语,也不再试图用言辞撩拨身下的人,他只是做。
之前数日来的紧张和焦虑都在问心石的光芒下化作得偿所愿的幸福,极致的幸福之下,过往两百年的模糊人生都变得清晰起来。
人间鱼市上闪着寒光的鱼鳞、尖刀,熙熙攘攘来客的吵嚷、咒骂。初到修士宗门时同辈的欺压凌辱,不多时便纷纷跪地乞求宽恕。极寒之地的混沌源炁,金乌巢穴的蚀骨烈火。
碎丹成婴、分神合体,到最后,一剑渡劫。
一切过往似乎都是为了今天,那些幸与不幸,仿佛都只是今夜的序章。
骆衡清第一次这样无比清晰地感觉自己活着,这种感觉让他兴奋无比,只盼望这漫漫长夜可以永不过去。
渐渐的烛火和光影都停下来。
骆衡清连日来第一次陷入沉睡,万籁俱寂,望舒宫中的一切似乎都随着主人的沉睡而沉睡。
却在良久之后,他怀里的人睁开双眼。
第39章
贺拂耽很小心地从身旁人怀中离开。
或许是问心石给了全然的安抚, 今夜衡清君不再像往日那样即使睡梦中也牢牢抱着他,紧迫得宛如禁锢。
一夜的顺从让贺拂耽下床的时候差点脚一软跌倒,扶住床边时发出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但身后人没有醒来。
他随手捡起一件衣服披好,像第一次来到这座宫殿一般, 赤脚无声无息地在殿中飘荡。
这几日他看遍了整座望舒峰, 将每一粒冰霜每一丝寒风都牢记于心,唯独剩下这座宫殿。
这座冰宫殿,就如同是师尊的化身,和师尊一样的威严、神圣,凛然不可犯。
宫外之人会受冰砖的寒气威慑而不敢靠近,只有日日行走在其中的人, 才知道最坚硬的冰层之下是最温润的暖玉内里。
或许师尊也像这座宫殿一样,胸膛处冷硬的皮肤之下, 会有一颗柔软温暖的心脏。
但就是这份可能的温暖与柔软, 成为贺拂耽在今夜之前不敢正视的所在。
害怕它们会成为藤蔓,绑缚住他自我选择的脚步, 更害怕它们会将他拉入情|欲的深渊,而他心甘情愿。
贺拂耽将殿中事物细细看过一遍又一遍,最后来到一面镜子前。
镜中倒映出他的身形。
不止今夜的,还有从前无数个日夜的。很小的时候他便常常到师尊寝宫中留宿, 第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像今日这般, 光着脚到处走来走去。
来留宿常常都是因为病痛和噩梦。魂体不合导致常有邪祟入他的梦,怕他在梦中死去,师尊常常会整夜整夜地守着他。
贺拂耽并不怕疼,也不怕噩梦。
因为即使是最可怕的噩梦, 也总有一缕苦涩的药香和清冷的冰霜寒气萦绕周身。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他便知道师尊就坐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师尊一定会保护他。
在师尊心里,他从一开始就是贺拂耽,但他自己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意识到他是他——
在那个九日梦境中,他第一次看见镜中的自己,被那满身爱欲的人影惊骇到失手将镜子打翻。
他那时不敢相信那竟然会是他。
但那的确就是他——
是路人甲、神妖混血、是南海龙族的私生子、是望舒宫的少宫主……是那个死去数千年、终于在这个世界重生的幽魂。
贺拂耽就是他,他就是贺拂耽。
他在这个世界再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贺拂耽静静凝视着镜中的人,突然朝那人微笑,朝自己微笑。
这一笑像是解开了某个让他一直以来困惑不已的难题,也像是终于获得面对的勇气,他转身回到床前。
他在脚踏上坐下,就着这个低矮的角度看着床上人的眉眼。
渡劫期修士早就不需要睡眠,但这几日师尊大概累坏了。空清师伯百般不配合,就算愿意配合师尊大概也不会放心让旁人插手。结亲礼有关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亲自安排,从写请帖到座次排位事无巨细大包大揽,回宫后也无法休息,彤弓制作最需要全神贯注。
只有深夜那一点点时间可以稍作休息,可就连这忙里偷闲的片刻时光也用来凝视小弟子。
只在今夜,他闭上眼睛,第一次停下来歇息。
梦中他的神色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恬淡,像是九日情缠也未能圆满的愿望在今夜终于实现。
贺拂耽端详着床上的人,像记录整座望舒宫一样,记录着这座宫殿的主人。
这一刻,不再把他视作自己的师尊衡清君,只是将他看做骆衡清。
然后他带着满身寒意,重新回到床上,犹豫了一下后,钻回师尊怀里。
那片微凉的胸膛上依然有着他无比熟悉的冰霜气息,在这令他心安的气息里,贺拂耽闭眼沉睡。
*
第二日。
贺拂耽被身边人用发丝挠着脸颊吵醒,却迟迟不肯睁眼,更深地往被褥中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