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惟初看到谢逍眼里隐约闪动的光芒,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出声打断他。
谢逍接着说下去:“我那时年少气盛,认为那是八百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该就那样去送死,因此与祖父发生争执。但祖父跟我说,若身为将军,连这样的选择也下不定决心,让我日后便不要上战场了,回府去念书吧。
“最后带着那八百人去落马坡的,是我的一个堂叔,他主动请缨,死在了那里。
“大军得以顺利返回乌陇关,那些兀尔浑人最终被挡在了关门之外。否则,一旦主力被歼,蛮夷破关,死伤将会是数万乃至数十万之众,甚至危急京师,后果不堪设想。”
晏惟初垂了眼,盯着杯中在烛火里晃动的酒水,静默须臾,开口道:“你祖父的选择是对的。”
关于那一战,他只知道大靖赢了,怎么赢的、其中细节如何,因他当年被软禁在西苑,所以知之甚少。
“是,他是对的,”谢逍肯定道,“那一战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挂帅领军,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世子,你还想做将军吗?”
晏惟初晃了晃脑袋,将杯中酒一口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想啊,你这么说我更想了,做将军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谋略和勇猛,是要有决断的魄力,我确实应该多学学。要不表哥,你收我为徒,做我的师父吧?”
晏惟初的话冲淡了方才有些沉重的气氛,谢逍见识到这小郎君顺杆就上的本事,直接拒绝:“不了,我教不了你,你真有心学,你父亲安定伯自会教你。”
晏惟初心说才怪,他那个“爹”早就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沉醉不醒了,现在还能不能拿刀拿枪都是个问题。
晏惟初哼哼了几声,便也算了,他早看出来他这表哥不好接近,戒心很重。
想要真正将人收为己用,怕是任重道远。
晏惟初举杯:“表哥,上次忘了恭喜你,顺利拿回青霜剑,我敬你这杯。”
谢逍的目光触及他的笑眼,停了一瞬,莫名竟又忆起浮梦筑那夜的种种,片刻,也举起酒杯。
几杯下肚,晏惟初的脸上逐渐泛起红晕,这酒虽不是烈酒,后劲却不小。他以手支颐,歪过头打量谢逍,蓦地问:“我听别人说,陛下前些日子赐了好些个美人给表哥,表哥喜欢吗?”
喝了酒的谢逍神色里多出些许散漫,姿态也变得随意,轻晃手中酒杯,始终盯着晏惟初的眼睛:“你很羡慕?”
晏惟初乐道:“皇帝赏赐的美人,谁不羡慕,外头人都说表哥你艳福不浅呢。”
“无福消受。”
谢逍摇头:“今日受了陛下赏赐的美人,明日说不得就要把命卖给陛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父亲这些年退隐朝堂,在府上闭门不出,不就是深谙其中道理?”
晏惟初不以为然:“我父亲跟你不一样,他自个养着个美人别无所求,表哥你又不是,除非你也心有所属,才不肯接受陛下的好意。”
谢逍却道:“你怎知我没有?”
晏惟初一愣。
谢逍搁下手中酒杯,懒得说,最后留下句“不早了,多谢世子今夜邀约,我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就要走。
晏惟初回神又叫了他一句。
谢逍回头。
晏惟初看着他,轻声道:“表哥,下回见。”
谢逍的目光滞了滞,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待他身影远去,晏惟初坐直起身,脸上醉意连同嘴角的笑意一并消失。
郑世泽过来,见晏惟初满脸不高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才跟人约会完吗?
晏惟初问他:“你觉得定北侯心有所属吗?会是什么人?”
郑世泽张了张嘴。
这叫他怎么答?
晏惟初问完自己先改口:“算了,你别回答了。”
郑世泽松了口气:“世子爷,来都来了,我这准备了一样好东西送您,要不要?”
晏惟初怀疑瞅他:“什么好东西?”
郑世泽嘿嘿一笑:“美人。”
他拍了拍手,人被带上来。
男人,弱冠之龄,斯文英俊,模样与谢逍有六七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晏惟初上下扫了两眼,十分嫌弃。
郑世泽丝毫未觉,贱兮兮地凑上去问:“世子爷,这美人可还入得了您的眼,送您暖床要不要?”
晏惟初黑了脸:“你有病吧?滚。”
郑世泽:“……”
啊!这也要生气?
第16章 侯爷救救我们世子吧!
锦衣卫指挥使崔绍一早到了瑶台,正等在殿门外。
晏惟初用过早膳将他传进去,直接交代事情:“济、豫二州赈灾一事,你让地方上的锦衣卫给朕盯着些,免得赈灾钱粮到了那边又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里,有不老实的直接砍了。”
崔绍拱手称是。
“再有就是,”晏惟初的声音有些冷,“你亲自带人,连同东厂一起,给朕仔细查一查这十年皇庄、皇店的账目和内帑的各项支出,看看钱都去哪里了。”
崔绍心中一凛,意识到皇帝这是准备借机开始对京中勋贵动手了,当即提起声音:“臣领旨!”
晏惟初也烦得很,他接手这个烂摊子,不但国库空虚,连内帑也是一穷二白。
按理每年那些皇庄皇店的收入都不低,但之前把持内帑的是摄政王,钱也不知道被他那位王叔挪哪里去了,回到他手里时统共就那么几十万两银子。
还是前段时间他借着亲手炮制出的谋逆案抄了一批官员的家,才勉强抄回百来万两。
满朝文武但凡品级高些的,都比他这个皇帝有钱,还真不是一句玩笑话。
就连他想给表哥赏赐点好东西,都抠抠搜搜挑不到能拿得出手的……烦!
等晏惟初交代完正事,崔绍才与他禀报起另一件事情。
“这些日子总有鬼祟之徒在安定伯府附近出没,臣派人查了查,是镇国公府那谢适安排的人,都是些地痞流氓,他似乎还想找您麻烦。”
不说晏惟初都快把这不知死活的畜生给忘了,那日自瞻云苑回去后,以谢适为首的那群纨绔便接连倒了大霉,有人在秦楼楚馆喝多了走错路落水,有人去赌坊赌钱出千被打了个半死,有人出游路遇山贼打劫没了一边耳朵……至于谢适本人,招摇过市时拉马的车无端发疯,他被甩出车被疯马拖了一路,差点一命呜呼。
“他还活着呢?”晏惟初神情厌恶,“朕还以为他少说也要躺上个把月,这才多久,就又活蹦乱跳了?”
谢适这厮屁本事没有,命倒是硬得很,要不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
崔绍低了头,自知是他们差事没办好,不敢狡辩。
晏惟初问:“那小子找一堆地痞流氓盯着安定伯府,是想做什么?”
崔绍有些难以启齿:“……似乎是想等着陛下您出门时,趁机绑了您。”
其实不过一群泼皮伧徒而已,他们动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但晏惟初交代过不能在安定伯府周围生事,没有皇帝下令,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晏惟初眼珠子转了一圈,忽又笑了:“好啊,好得很。”
他正愁不能跟谢逍套近乎,这不就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嘛!
*
未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安定伯府侧门低调进入府上,安定伯边慎带人正等在这边迎驾。
晏惟初下车,在边慎上前见礼时随手拍了拍他肩膀:“不必这么客气,哪有父亲给儿子行礼的道理,你忙你的,安排几个机灵的下人伺候就行。”
边慎:“……”他真是受不起这句称呼。
晏惟初才不管他怎么想,径直迈步走进去。
边慎特地让人给他收拾安排了一处幽静院子,他好过去喝口茶暂歇片刻。
自他说了要借身份,边慎便依他意思将他以旁支子嗣身份过继过来,之后上奏请封世子,晏惟初也迅速准了。安定伯府向来低调惯了,如今哪怕多出来一个世子京中也没几个人注意,谁又能想到这所谓世子其实是皇帝陛下本人呢。
两刻钟后,晏惟初大大方方地带人出伯府正门,上车出发。
和上次一样,他只带了顺喜和两名扮作护卫的锦衣卫千户,往城东去。
车走得不紧不慢,身后的杂碎跟了一路,晏惟初睁只眼闭只眼,交代顺喜:“之后要怎么做,朕说的话记住了吗?”
顺喜用力一拍胸脯:“陛下放心,奴婢都记在心上了,定能将差事办妥!”
车到城东后绕行又走了一刻钟,至偏僻街巷,赶车的锦衣卫忽然拉缰停下,目光警惕扫射四方。
四处暗巷里有人影晃过,脚步声窸窣。
车中,正阖目养神的晏惟初觑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四面冲出来的人瞬间围住了马车。
果真都是些地痞无赖,有七八人,个个凶神恶煞手里皆有刀,为首的一个喘着粗气喝道:“车中人想活命的就下来!”
两名锦衣卫也抽了刀,与他们对峙,车外不多时便响起了打斗声。
晏惟初掀起帘子朝外望了眼,已经有人跳上车辕,手里的刀正砸向车门。
这些人都只有蛮力,一个个似挥菜刀一样乱砍,别说七八人,再多来几个也不是外面那两锦衣卫的对手,但偏偏晏惟初要他们放水。
故不消片刻,两名锦衣卫便装作寡不敌众,狼狈跌下去滚落地上。
车门被砸开,顺喜伸开手臂护在晏惟初身前,瑟瑟发抖:“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人倒也不敢真当街杀人,抓住顺喜不顾他哀嚎将他扔了出去。
为首的那个打量了两眼吓得面无血色惊慌失措的晏惟初,点头:“没错,就是他,走!”
一群恶徒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顺喜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定北侯府上,谢逍这会儿正在书房里看书。
管事进门,小声告知他:“侯爷,门房上的说,刚安定伯世子的贴身小厮来叩门,说有急事想见您,小的自作主张放了人进来,您要见吗?”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吩咐:“带他进来。”
顺喜一进门便跪了下去,哭着开口:“侯爷,求您去救救我们世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