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刚入夜,来了一名郑府管事,奉郑世泽的命令来禀报晏惟初,说谢逍连续几晚去不夜坊,点同一名乐师弹曲给他听。
“侯爷不只在戏楼里看戏,这几晚都点了同一人弹琴,一坐一个时辰,还会跟那乐师聊上几句,给的赏银也丰厚,虽没做别的,但看着对人很是感兴趣。”
说到后头这管事的声音渐低下去,明显感知到了皇帝周身冷下的气息。
半晌,晏惟初沉声问:“哪里来的乐师?”
管事硬着头皮道:“刚从江南送来的人,第一日在不夜坊挂牌便被侯爷看中了……是个男郎,年十九。”
晏惟初阴了脸。
*
船靠栈桥码头停下,郑世泽已在此等候多时。
晏惟初迈步上去,这厮凑过来,笑嘻嘻地道:“世子爷,我就说这美人计可行吧,先前只是没挑到能让侯爷看上眼的,这不侯爷已经在过问帮人赎身的事了。等我把人好生调教一番给侯爷送去,一准能得宠,日后他留在侯爷身边便能安心帮世子爷您办事……”
晏惟初冷着脸,只问:“人在哪?”
郑世泽被他一瞪,老实了:“我带您过去。”
好吧,这是来捉奸的。
定北侯他还是自求多福吧。
往前走了一段,便有一临水而建的雅轩,与别处的热闹不同,这头很是幽静,尚未走近已有琴声入耳。
声响清越,如珠落玉盘。
晏惟初顿住脚步,忽然问:“这人有何特别的?”
郑世泽张了张嘴……他那双眼睛有几分像陛下您算不算特别?
这话他可不敢说。
晏惟初转眼斜过去。
郑世泽赔笑:“世子爷您自个去看了就知道。”
轩中,谢逍捏着酒杯散漫靠在座椅里,目光不时掠过乐师抚琴时微垂下的一双眼眸。
上挑的弧度和眼皮褶皱的形状确有几分相似,眼尾也一样隐隐泛着红,但这乐师是擦了胭脂,并非天然如此。
眼神也不同,没那般灵动、狡黠、顾盼生辉。
谢逍忽觉索然无味。
前几日他照旧来这里听戏消磨时候,准备走时在戏楼外撞见这乐师被几个喝醉了的勋贵子弟拉着不放,怯生生眼中含泪的模样让他不禁想起在瞻云苑那次见到的晏惟初,便难得管了一回闲事,将人护下了。
之后他连着几晚来听人弹曲,偶尔闲聊几句,其实无甚意思。
杯中这雪涧春味道也寡淡了不少,远不及晏惟初那夜请他在这里喝的那壶酒滋味清冽。
谢逍搁下酒杯,颇有些心不在焉。
屋门骤然自外推开,晏惟初的身影便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来。
谢逍一怔,竟是一时忘了反应。
琴声乍断,晏惟初扫了眼那受了惊吓不知所措的乐师,柔柔弱弱的小白花一朵,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眼光真差。
他抱臂上前,似笑非笑:“表哥好兴致,来这里听曲怎不叫上我一块,果然有美人美酒做伴便将我这表弟抛去脑后了,枉费我还日日惦念着表哥,白瞎了心思。”
听出晏惟初声音里的怨气,谢逍的神思回来,镇定示意:“坐吧。”
晏惟初冷冷瞅着他,没动。
谢逍也不再做声地望过去,晏惟初丢出句“我才不要”转身跑了。
谢逍追出去时,晏惟初已经跑到了栈桥码头边,回头却又笑了,戏谑问跟上来的谢逍:“你不是还想给人赎身吗?就这么把人丢下了?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去陪你的美人吧!”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逍有时候确实摸不准这小郎君的脾气:“你今夜怎来了这里?”
“表哥能来我不能来?”晏惟初酸溜溜的语气,“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表哥的雅兴,那你回去继续听人弹曲呗,不用管我。”
谢逍低眼,似乎有片刻沉默,再又看向他:“想喝酒吗?”
晏惟初不答。
谢逍再次问:“想还是不想?”
晏惟初哼道:“只喝酒,我不要听人弹曲。”
“那就不听。”谢逍应他,租了一艘画舫,命人将酒席摆在舫中。
画舫在湖上随波逐流,晏惟初终于肯听话坐下,谢逍拎起酒壶为他倒酒。
“这雪涧春的味道没从前的好。”
晏惟初心说那是当然的,上次的雪涧春是他带来的贡酒,这不夜坊卖的又不是。
“表哥为何要请我喝酒?”晏惟初的语气依旧生硬。
“免得你来了又跑,好似我欺负了你,”谢逍将他杯中酒盛满,“不高兴?”
你本来就欺负了我,晏惟初赌气道:“表哥说没空,要在府中念书,其实在这里夜夜笙歌,骗我。”
谢逍却道:“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他微微摇头:“陛下的锦衣卫时时刻刻盯着侯府,我放纵逍遥,沉迷风月之地,想来也能让陛下放心。”
晏惟初颇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双脚的荒谬感:“……也不必这样吧?你兵权都交出来了,人也回了京中,身上就挂了几个虚职散衔,陛下还能对你不放心吗?”
谢逍道:“京中近日不太平,陛下如今掌控了京营,又在大力查摄政王的旧账,还是小心点得好。”
晏惟初听着心头不快:“那你是自污给陛下看吗?给人赎身呢?也是被逼无奈?”
谢逍深深看向他,眼里的情绪稍纵即逝,转瞬便已消融于阒暗中。
晏惟初仿佛意识到什么,尚未开口。
谢逍先道:“自立国之初,镇国公府世代镇守乌陇关,一百六十余年下来,乌陇的二十万精锐兵马早已形同谢家私军,不遵圣谕只听将军令。”
这是第一次,他在人前说出这样近似悖逆的言论,语气里却无嚣张狂妄色,有的只有疲惫和无奈:“自太祖皇帝以后,历代皇帝无一不忌惮防备谢家,但毕竟这些皇帝身上都还流着谢家女的血,即便有猜忌也总有转圜余地。
“可先帝与今上不同,他们是庶子承大位,天然不信任谢家,先帝在位时崇文抑武,除了被先帝一手捧起来用以制衡谢家的宁国公府,他对其余高门勋贵无一好感,更着力打压谢家,至于今上……”
晏惟初不知谢逍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但也下意识问他:“今上如何?”
谢逍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今上比先帝更有想法和手段,他大概对谁都不信任,为了达成目的也可以不择手段。谢家军的存在是陛下绝不能容忍的,他隐忍不发,不过是还没到时候对镇国公府下手罢了。
“陛下将我从朔宁调回京,他可以拿回朔宁的兵权,也可以拿回燕安的兵权,同样的法子用在乌陇却行不通,那边的人只认谢家人只认镇国公,我是国公世子,依太祖皇帝定下的旧制迟早要回去乌陇接替我父亲的位置,陛下怎能对我放心?”
晏惟初试图帮自己说话:“那之前国公上奏请换世子,陛下也没准啊,陛下要真这么不放心你,顺势换个奶娃娃做世子,岂不正合他意,表哥你把陛下想得太坏了。”
“陛下不是不想,是不能换,”谢逍不以为然道,“我父亲在军中威望不及我,祖父去世前曾与太后商议过想由我直接接替乌陇总兵的位置,当时摄政王大概有所顾虑没答应,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但我祖父手下那些人皆默认了我之后会接替父亲的位置,陛下若是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将我换了,乌陇现在就会生出乱子。陛下初亲政,京中局势尚未明朗,若是边镇又乱了,恐会天下大乱,所以他不能换。
“陛下本意只为让我们父子间生出裂痕,那日我在大宴上出的事,陛下也知道了,他特地将谢适流放虽说是为我出气,老夫人和婶娘却是彻底恨上了我,父亲一贯孝顺听老夫人的,种种事情叠加,我与父亲之间也确实有了嫌隙。”
晏惟初有些尴尬,他好像在表哥面前被扒光了一样,在想什么表哥都一清二楚。
“……你说这些,究竟跟你给个乐师赎身有何关系?”
谢逍捏起酒杯,倒酒进嘴里,静了静,接着说:“陛下拖着不立后,想来是对谢家厌烦至极,我若是识趣点,日后主动将乌陇兵权交还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国公府全身而退。”
晏惟初不明白:“怎么还?你想还乌陇那些将领也不会乐意吧?”
谢逍眼中无波,平静说道:“若是镇国公世子无后绝嗣,自我之后陛下便可将镇国公爵位收回,乌陇兵权自会转移,再无后顾之忧。”
晏惟初愣住,神情间流露出格外复杂之色:“……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谢逍道,“也许陛下念在镇国公府从前的功劳上,能给我们留一些体面。”
晏惟初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很不好受。
他没想到他竟将表哥逼到了这个份上,表哥不是不肯帮他,是知道他不信任,所以如履薄冰、敬而远之。
晏惟初再开口的声音有些滞涩:“所以呢?你当真打算不娶妻生子吗?”
谢逍无所谓地道:“有何不可?”
晏惟初只觉心里堵得慌:“你觉得你说你不娶妻不生子,陛下就会信?”
“很难,”谢逍认同他说的,“陛下没那么好糊弄,我只能做得更离经叛道一些,像你父亲那样娶男妻,不纳妾不过继,我还会上奏请封世子夫人。”
晏惟初真正噎住了。
大靖民风开放,民间不乏男子与男子之间缔结婚约者,律法也不禁止。
但高门勋贵子弟这般行径,难免令人侧目,或成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即便是纪兰舒之于安定伯府也并无实质上的名分,当然了,那不是边慎不想,是纪兰舒身世特殊他们不愿引人注目唯恐招致祸患。
而如今谢逍却说,他要娶男妻,还打算为他的男妻上奏请封正式的身份。
晏惟初听懂了,强压下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深吸气后问:“你看中了谁?那个乐师?他的身份配得上你吗?你要让他一步登天成国公世子夫人?”
谢逍不否认:“我行径越是荒唐,越能让陛下安心,他的身份正好。”
“你这是在欺君!”晏惟初的声音提起,不自觉地盛了愠怒,“你要让陛下相信你为了一个风月之地的乐师放弃娶妻生子,必是你对人情根深种,可你是吗?你当陛下是傻子由着你这么随意愚弄诓骗?”
谢逍静静看着他,小郎君的眼尾又气红了,眼睫快速眨动着,像受了莫大委屈。
“不试试怎知道。”谢逍的声音也有些哑,转开眼,继续倒酒进嘴里。
“表哥,”有一刻晏惟初甚至冲动想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想告诉谢逍自己并不想逼他至此,却说不出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你可有想过将来?”
谢逍在短暂静默之后坦然说:“自第一日随祖父上战场那时起,我所愿所想皆如谢家祖辈,若有朝一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此生足矣。”
他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晏惟初意料的答案,让晏惟初愈觉难受,他的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表哥看不上,表哥所求从来只有金戈铁马。谢家其他人也许心怀鬼胎,但他的表哥从未对不起他对不起大靖,反而是他这个大靖皇帝欠了表哥无以为报。
沉默的那个人变成了晏惟初,他一口将杯中酒喝了,始终用力捏着那只酒杯,垂首再未做声。
画舫靠了岸,谢逍大约也觉得无甚好说的,只道:“很晚了,回去吧。”
他起身走出船舱,迈步先上了岸。
晏惟初落后一步跟上来,在他背后轻声喊:“表哥。”
谢逍回头。
晏惟初抬起微红双眼,星辰灯火碎散在他恍若含泪的眼眸中,将坠未坠。
“你为何要娶别人?你占了我的便宜,不用负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