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什么,”晏惟初的目光移过去,目露嫌弃,“朕与你是自家人,朕已经免了你的礼,何必这样跪来跪去的。”
郑世泽哪敢起来,就怕晏惟初来者不善。
“那什么……那都是夸大其词的,真没那么多,陛下若是想要,这不夜坊赚的银子,我愿意给陛下您五成,不,六成!”
晏惟初眉峰一扬:“你们之前就是用这种方式贿赂了朕那位王叔,才没让他把你这里抄了?”
郑世泽苦不堪言,果然,他这表弟什么都知道。
晏惟初冷笑。
郑家是他的母家,眼前这个才是他亲表哥,但他登基之后被谢太后阻拦,再没见过郑家人而已。
不夜坊开了十几年,先帝在位时郑妃是宠妃,他们自然开得起来。后来摄政王掌权,郑家不但让利一半出去,还按岁给那位摄政王进贡江南美人和奇珍异宝,这才将这里保下了。
郑世泽试图解释:“陛下明鉴,我和父亲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逼不得已啊,我们这心里当真一直是向着陛下的。那夜陛下成大事,我收到消息,当即借口走水把外面那些画舫都烧了,那夜在这里寻欢作乐的朝中官员都被困在这岛上,没能回去给陛下您添乱找麻烦……”
“行了,朕知道了。”晏惟初直接打断他,不愿听这些废话,他自然知道,若非这郑世泽知趣,他今夜也不会过来这里。
“起来吧,”晏惟初示意,“朕已经追封了太后,舅舅现在也有了伯爵位,以后你们也算是勋贵了,别还是这样咋咋乎乎的丢朕的脸。”
郑世泽从地上爬起来,面上不敢说什么,却忍不住腹诽他们这种靠外戚关系恩封的流爵,算个哪门子的勋贵,他爹是伯爵,他连个世子都混不上。
晏惟初这才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两眼。
同样是表哥,这差距……
晏惟初生母出身太低,江南商贾之家,说白了就是那些江南士绅献给先帝的瘦马。
他能登上帝位纯属先帝儿子少他运气好,加上同为庶子承大位的先帝不愿意谢家再出一个皇帝,为他铺了路。
大靖立国至今一百六十余载,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武将勋贵和文官士大夫互相攻讦、明争暗斗,朝堂吏治腐败、乌烟瘴气,北部蛮夷不时寇边打秋风,东南沿海倭患横行、水深火热。
晏惟初是真不愿意做这个费心费力的皇帝,但他更讨厌被人掌控当个傀儡。
可惜能信任的人太少,亲表哥不堪大用,那位谢表哥嘛……
视他如洪水猛兽。
“舅舅在江南日子过得挺滋润吧?”晏惟初忽然开口,“他的船队出海每年能有多少利润?”
郑世泽大惊失色,没想到晏惟初连这个也知道,又要跪下去,被晏惟初眼风一扫,制止住了:“说实话。”
郑世泽两股战战,大靖有明确的禁海令,走私出海被查获可是要砍头的!
“这,我……”
晏惟初身后锦衣卫的刀出鞘一截,“唰”一声,吓得郑世泽立马又跪了下去。
“都说了别跪,”晏惟初偏头盯着他,放轻的声音反令人毛骨悚然,“朕有那么吓人吗?”
郑世泽以头抢地,他印象里的表弟还是当年软绵绵的一只小白兔,怎么十年不见变这么吓人了?
晏惟初手指点了点,锦衣卫的刀回鞘。
郑世泽终于战战兢兢开口交代道:“少则一二十万,多则三四十万两银子也是有的。”
晏惟初皱眉,大靖国库岁入全部折合白银也不过二千多万两,这些商贾走私出海果然是暴利。
“朕知道了,你们继续做吧。”晏惟初冒出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句。
郑世泽愣住,不敢置信地抬头:“啊?”
晏惟初看着他,似笑非笑:“但是利润朕八,你们二。”
“……”郑世泽哽住。
晏惟初问:“怎么,不愿意?”
郑世泽到嘴边的话咽回,他要是说不愿意怕是今晚脑袋就要搬家,他这个表弟大概不会顾念什么手足亲情:“……愿意。”
晏惟初吓唬够了人,这才说:“你回去写封信给舅舅,告诉他朕的意思,朕日后会开海,但还没到时候,朕现在穷得很,让他先送点银子给朕这个外甥花花。
“日后即使海禁令解除,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出海,能不能拿到资格得朕说了算,但你们是朕的母家人,朕不会亏待你们。否则到那时还想走私的,被抓到可就不只是砍头那么简单,只怕会九族不保。
“你和舅舅都管好嘴巴,开海之事若是现在走漏了一点风声,朕唯你们是问。你俩给朕夹着尾巴做人,跟江南那些黑心肝的士绅少些往来,把自己屁股擦干净点,要不出了什么事别说朕不给母后面子。”
郑世泽被他这打一棍子又给颗枣,连恐带吓地整懵了,半晌回过神,咽了咽唾沫,问:“陛下,您真要开海啊?”
晏惟初暂时不想多提这事:“嗯。”
郑世泽:“……知道了。”
“以及,”晏惟初的声音一顿,继续道,“有朝中官员或其家人子嗣经常在你这里一掷千金的,名单整理成册交给朕。”
郑世泽不明所以:“陛下您要做什么啊?”
晏惟初冷嗤:“他们既然这么有钱,不如都送些来给朕花。”
“……”行吧。
晏惟初忽然又想到什么,说:“刚镇国公府的那个,朕不管是谁,要是还敢在这里闹事,你把人直接扔水里去,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
郑世泽赶忙赔笑:“那是、那是,都听陛下的。”
他也转过弯来了,他爹现在可是国舅,怕个屁!
晏惟初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愈觉嫌弃。
“以后出去不许自称朕表哥。”
郑世泽:“……啊?”
*
谢逍与旧部下闲聊许久,守在外头的一个随从进门来,告知他国公府的三郎也在这不夜坊中。
“三少爷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教训一顿掌了嘴,刚嚷嚷着要拆了这不夜坊,被这里东家扔湖里去了。”
谢逍闻言脸色微沉,吩咐:“不用管。”
曹荣感叹:“这三少爷也够能惹事的,少将军你留在京中面对那一大家子人,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谢逍喝完最后一口茶,微微摇头:“托陛下的福,我现在有自己的侯府,不用跟他们挤在一块。”
曹荣这才放下心:“就是不知道这三少爷得罪的是什么人,连国公府上的少爷都不放在眼里,这不夜坊的东家也够大气,敢直接把他扔水里。”
“天子脚下是谁都不稀奇,”谢逍放下茶盏,“至于能在这里开得起店的,想也不会是普通人。”
曹荣先走了。
谢逍又独自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出门。
一楼堂中戏台上正热闹,他凭栏驻足看了一阵。
郑世泽带着晏惟初跨步进门,方才他送晏惟初出来路过这戏楼,讨好问晏惟初既然来了这有无兴致听戏,晏惟初不置可否,便跟着他进来了。
这边人多嘈杂,晏惟初没有过多逗留的意思,就只站在后方看了看。
赵安福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他:“陛下,那边的人似乎是定北侯。”
晏惟初顺着老太监示意的方向抬眼望去,二楼西侧的扶栏边,停步那里的人确实是谢逍。
他这表哥神色有几分散漫,身边也无人陪着伺候,倒不像是专程来这里享乐的。
晏惟初下颚微扬,示意一旁的郑世泽:“打听一下,刚定北侯在这里见过什么人。”
郑世泽叫来楼中管事,管事很快来回复:“来见定北侯的人似乎是名武将,外地来的生面孔,就他俩,也没点人伺候,那人已经走了。”
晏惟初没有细究,目光落向谢逍侧脸逡巡片刻,忽然问郑世泽:“你这戏楼里,能点戏吗?”
郑世泽赶紧点头:“能!”
晏惟初的视线没有收回,唇角微扬:“朕要点一出《游龙戏凤》,送给那位定北侯。”
郑世泽脸上笑容一滞,还道是自己听错了:“……当真?”
晏惟初道:“有何不可?”
郑世泽眼珠子转动,顺着晏惟初视线方向瞥了眼前方楼上那位玉树临风的定北侯……嘶。
一出戏听完,谢逍已准备走,有小厮过来,客气告知楼下有位郎君点了一出戏送给他,请他留步一听。
谢逍顺着小厮所指方向看去,瞧见晏惟初,目光微顿。
晏惟初抱臂,笑着冲他颔首示意。
谢逍并未认出晏惟初,只一眼便移开视线。
台上好戏开场。
这出戏说的是微服出巡的皇帝路过一酒家,见掌柜之妹甚美,乃加调戏,后实告以皇帝身份,纳其为妃。[注]
谢逍看着,始终面色如常。
戏唱到一半,他已转身下楼,自侧门出了戏楼。
郑世泽“嘿”一声:“这定北侯好大的架子,这么不给面子嘛。”
晏惟初幽幽叹道:“朕这表哥,真是不经逗。”
郑世泽瞬间闭了嘴,原来这位才是您表哥啊?
再说了,调戏表哥是什么道理……
作者有话说:
郑世泽:谁还不是表哥了ಡωಡ
注:游龙戏凤的戏曲介绍出自百科
第6章 您行您自个上
城东太师府。
晏惟初走进亭中,坐着的老者全神贯注在面前棋盘上,似未听到脚步声。
晏惟初上前伸出手,落下一子,帮先前被围困的黑子杀出一角,豁然开朗。
“陛下!”
太师章文焕抬头看到他,欲起身见礼,被晏惟初制止:“先生坐着吧,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