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那边的情形比这头稍好些,军官侵吞军屯粮饷,这都是常态,胆大包天到勾结异族通敌卖国的倒是没有,该办的人也都被他们办了。
晏惟初已经让邴元正带兵回去了朔宁,兼掌辽东军马,有邴元正坐镇那边足够。边慎被他调来庆渭,纪兰舒跟着过来接手这边的土地清丈差事,刘诸这个首辅要跟他回朝,刘崇璟他也打算带去别处,只能让纪兰舒来做。
“现下各处边镇将领都换了一批,庆渭这里是西北四军镇的枢纽,有你们在这边朕更放心些,你们在这待个三五年,帮朕巩固边防、整顿军务、恢复民生,职责重大也很辛苦,但朕没有别的更信任的人,只能将事情托付给你们。”
晏惟初的言辞恳切:“父亲、爹爹,别让朕失望。”
他向来很懂得利用人心打感情牌,既然认了父亲和爹,自然要把人用到极致。
边慎二人郑重接旨,纪兰舒多问了一句:“陛下,定北侯您会带回去吗?”
晏惟初没做声。
北方三镇里,汾良他让从京营带来的将领去接手了,乌陇和燕安那边都是谢家军,不好从外头调人过去,谢逍留守那边其实是最合适的,可若是那样,他和谢逍真就要天各一方,以后一年也难得见一次。
当初他把人调回京,是想将表哥收为己用,日后好放心派他去为自己守边。
但是现在,他的私心占了上风,更想将表哥留在身边。
但表哥不愿意,迟迟不肯来见他。
见晏惟初不开口,纪兰舒他们也不多问了,很知趣地准备告退。
晏惟初忽然道:“朕过几日便会离开这里。”
纪兰舒问:“陛下要回京了吗?”
“不,”晏惟初说,“朕要一路南巡下江南。”
他二人目露惊讶,边慎先劝道:“陛下,如今南边倭寇作乱尚未平定,兴许还会生出别的乱子,实在不是南巡的好时机,还请三思。”
晏惟初偏不:“他们不想朕的手伸去南边,朕偏就要亲身前去,乱了也好,不生出乱子朕还不好找借口办他们。”
小皇帝天生反骨,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越要做什么,纪兰舒知道劝不住,便问他:“陛下要将带出来的这些人一起带去南边?”
晏惟初斟酌了一下道:“京营十万人太多了,拖缓行军速度,到时候让部分人先回京吧,不过朕要去南边的事,你们别透露出去,朕打算先瞒着下头的人,也不想沿途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边慎再次担忧提醒他:“陛下若不多带些人,去南边怕会有危险。”
晏惟初不以为意:“再说吧。”
上一次谢逍敢无诏带兵来,他也想看看这次他表哥会作何反应。
*
御驾动身行至关中时,消息才传到乌陇,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空白谕旨。
谢逍看着手中一字没有的诏旨,眉头紧锁,问:“陛下这是何意?”
来传旨的锦衣卫道:“陛下没说,只让卑职将这个送来。”
谢逍沉思片刻,又问:“陛下为何去了关中?他不打算回京吗?”
对方的回答依旧是不知道。
锦衣卫离开,谢逍心里却生出担忧,晏惟初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大可能不会老实回京去,送份空白圣旨来,或许是让他自己做选择。
“世子你既然这么担心,就别顾虑那些有的没的,去见陛下吧。”
来禀事的表叔乐呵呵地劝他:“陛下都给你台阶下了,你也别总是拿乔,想去便去。”
谢逍盯着手中的空白圣旨,没反应。
他表叔说了实话:“世子,陛下离开这里之前曾问过我想不想做这乌陇总兵,那会儿我以为他想挑拨你我呢,现在倒是明白了,他肯定是要调你回京的,这边只能让其他人来接手。”
谢逍闻言神色微动:“陛下真这么问你的?”
表叔道:“是啊,这还能有假,陛下应该早就想好了,他指定不愿意再将这总兵位置交给谢家人,才挑中了我。”
谢逍沉默下来,晏惟初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表叔接手他的职位是最合适的,半个谢家人的身份可以压住下头那些将领,偏偏表叔又不姓谢,日后乌陇这里的兵权便会逐渐跟镇国公府解绑。
也罢,就这样吧。
谢逍这次只带了三十人,第二日一早便启程离开了乌陇。
担心晏惟初安危的心思占了上风,他确实想不了太多,与其一直纠结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去见了人再说。
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日夜赶路,真正追上皇帝御驾时,也已到了江北彭城。
距离彭城还有最后二十里路,先传来的却是皇帝遇刺的消息。
谢逍当时带人正在山野间的茶肆歇脚,听到过路商客说起彭城全城戒严了,前日才到这里的皇帝可能出了事,他手中茶盏没拿稳,泼了大半杯出去。
身边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他霍然起身,冲出茶肆翻身上马:“走!”
一众亲兵匆匆起身跟上。
郑世泽领麒麟卫正在城里四处抓人,赶巧碰上谢逍带人进城。
他还差点进不来,出事之后全城戒严所有城门都关了,谢逍到城下亮出身份城门守备也不肯给他开门,还是来接管城门的京营将领过来,看见谢逍才赶紧放了他进来。
见到郑世泽,谢逍第一句便问:“陛下如何?有没有事?”
郑世泽看他神色紧张,话到嘴边顿了一下,含糊说:“陛下在这里的府衙里,受了点伤,已经传太医看过了,倒没什么大碍。”
谢逍的神情愈凝重紧绷,立刻道:“带我过去。”
府衙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军侍卫,谢逍一路进去,身上刀剑都卸了,光是搜身就搜了三回,才终于得被带到御前。
晏惟初在书房里,正在处理政事,谢逍进来,忍着情绪上前一步见礼问安。
晏惟初闻声抬眼,自从上回在平川峪匆匆一别,又过去了四个多月,谢逍乍出现在他眼前,他都觉有些不真实。
他就这么呆呆看着面前垂首作揖的谢逍,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忘了免谢逍的礼。
时间的流逝仿佛凝滞静止了片刻,谢逍忽然走上前,到御座旁用力攥起他。
晏惟初一愣:“表哥……”
赵安福很有眼色地带屋子里的人都退下了。
谢逍沉着脸将晏惟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没发现他哪儿受了伤,问:“伤到了哪里?”
晏惟初怔怔举起左手,给他看自己手掌,虎口处有道很浅的刮伤,抹了点药膏。
谢逍皱眉问:“是刺客所伤?”
晏惟初:“……我刚回来时想摘院子里一朵花,不小心划到了。”
刺客倒确实有刺客,但根本没近他的身,就被他身边侍卫拿下了。
谢逍的语气严厉:“明知道南边不太平,为什么要过来?你是皇帝,需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以身犯险吗?”
晏惟初听着不高兴,他们这么久没见,表哥怎么一来又是这种语气指责他?
他有些委屈:“表哥,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你会听?”谢逍面色冷肃,即便刺客没伤到他,但万一呢?
“有没有人劝过你不要来?他们说话倒是委婉,你听了吗?”
晏惟初听着谢逍这个语气愈不痛快,声音也冷下:“定北侯,你在教朕做事?”
谢逍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僵持片刻,松开手退去了下方,低头拱手做出了臣子的恭谦之态:“臣僭越了,陛下恕罪。”
他越是这样晏惟初越是心头火起,也越委屈:“不恕罪,朕生气了,你看着办!”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谢逍沉默一阵,终是无奈道:“陛下少生点气吧,受气包也没你这样的。”
“……”
谁是受气包?是谁气得一跑四五个月不肯来见朕?你怎好意思说?
晏惟初随手抓起本奏章就往他身上扔:“你走,朕不要看到你。”
谢逍后退两步,竟真要转身走。
晏惟初急了,立刻又提起声音:“你走回来!”
谢逍抬眼问他:“陛下,你究竟要臣如何?”
晏惟初一下语塞,他要表哥像从前对阿狸那样对他,亲亲他哄哄他。
可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赵安福在外听到争吵声,适时进来打断:“陛下,要传膳吗?”
晏惟初气都气饱了,但又不想谢逍走,颐指气使道:“你留下来,陪朕用晚膳。”
谢逍也懒得再跟他置气,自若解下身上斗篷,直接扔给赵安福身后跟进来的小太监,在晏惟初瞪过来时淡定说:“用吧。”
晏惟初这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硬是这么给憋了回去。
膳桌上,晏惟初坐上座,谢逍挑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晏惟初不满,筷子戳着碗中的菜,像跟这些吃食有仇。
谢逍倒是很自在,也没让人布菜,大口吃起东西。他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为了追上御驾既没歇好也没吃好,提心吊胆赶到这里,小混蛋还不领情。
晏惟初幽怨道:“朕在这里碰上刺客就够倒霉的了,朕的夫君还一点不体谅朕,想方设法地气朕,朕真是可怜。”
谢逍淡淡问他:“陛下几时大婚了?臣怎不知道?”
晏惟初:“……”你好样的。
用罢晚膳,晏惟初也没肯放人走。
他继续在书房处置手头堆积的政务,就让谢逍在一旁待着,也不理人。
谢逍索性耷下眼,站着闭目养神,赶路这么多日,他也的确累了。
晏惟初不经意间抬眼,见谢逍似真的站那里睡着了,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来这一年多也是真辛苦,又有些心疼。
手里还没看完的题本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合上。
晏惟初起身回屋,还是不愿放谢逍走。
谢逍跟进去靠门边站着,看着晏惟初在一众内侍伺候下梳洗更衣,神思有些散漫。
似乎这时他才真正生出实感,他的小夫君是皇帝,真真切切的九五至尊。
晏惟初瞥了谢逍一眼,见他竟然在走神,愈不高兴,将屋中人都挥退,骄矜一扬下颚:“你过来。”
谢逍认命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