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让了这一回,她就要打碎膝盖,为了项知节退让一世。
但凡有一次叫项铮不满意,他就能再在项知节身上再做一次文章。
他不必再像小时候那样,推项知节落一回水,只需要以君父的名义,无端申饬他两句,叫他动辄得咎,便能把项知节零零碎碎地磋磨成泥。
因此,庄兰台退不得。
此外,项知是怀疑,推项知节落水那日,项铮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
因为太医是随船而来的。
皇上坐画舫出游,非要在身边带个太医干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
项知节落水、又被乐无涯救起,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候。
彼时,乐无涯抱着昏迷的项知节,落花流水地往甲板上爬。
而皇上刚从舱中出来,神色不虞。
这分明是太医出面救治的最好时机。
可为何在乐无涯背着项知节、帮他吐出腹中湖水后,太医才姗姗来迟?
或者说,那个时候,谁更需要太医?
而奚瑛作为宫中八卦的狂热爱好者,比旁人还多知道一件小事。
——庄贵妃的手腕上,有一道极深的伤痕。
宫中对外的说法,是庄兰台年幼时贪玩堕马,被树枝贯穿了手腕。
然而,庄兰台是入过秀女名册、过了复选,名正言顺地赐给项铮的。
若是有这样明显的伤疤,她早就该被淘汰下来了,根本没有走到御前的资格。
而奚瑛记得,在项知节落水后,庄兰台也紧跟着得了一场“重病”,不能见人,足足养了小半年才好。
在此之前,奚瑛与庄贵妃地位悬殊,并不相熟,并不会特意去研究她手腕上的伤疤是新添,还是旧有。
但听完项知是的讲述,事情又与亲生儿子的安危息息相关,奚瑛比任何人都迅速地想明白了当年那场落水事件背后的真相。
对于落水的项知节,庄兰台选择了漠然以对。
她转身进入了内舱,举起桌案上切水果的小刀,引刀刺入手腕。
……她坐视项知节溺死,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她理当偿命。
而上船的太医只有一个,既忙着救治她,自是分·身乏术,顾不上外头的项知节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奚瑛才有了这次青溪宫之行。
不是贺寿,而是诚心诚意的感激。
庄贵妃这个母亲虽说做得不称职,但已然是竭尽全力了。
……
宫闱之间,难有秘密。
青溪宫内的这番对话,稍晚些便原封不动地递入了裘斯年手中。
不久后,他被项铮唤去了守仁殿。
项铮开门见山:“听说小六去青溪宫送礼时,奚嫔也在。有这么一回事吗?”
裘斯年点一点头。
项铮酒意尚浓,揉着太阳穴,问道:“小六与奚嫔到底是亲生母子,他们二人可有亲厚之举吗?”
裘斯年略想一想,在册子上写了一阵,亮给了皇上看:“奚嫔娘娘与六皇子不相熟,连其身量亦不知,说比七皇子要高。”
……他如实禀告,不算撒谎。
至于奚瑛比划身高时颤抖的指尖,转身刹那滚落的泪,都是不要紧的事情。
他可以适当筛选掉这些不要紧的事情。
项铮笑着摇了摇头:“奚嫔还是这样,糊糊涂涂的。这世上哪有分不清自家儿子高矮胖瘦的道理?”
裘斯年收起册子,跪在下首,默然无声。
放下心的项铮把这事当做了一件寻常的小插曲,摆摆手道:“退下吧。”
……
青溪宫中。
先后打发走了那对同样叫人头疼的母子俩,庄兰台翻开了那本项知节送来的《延年集要》。
她讶然发现,书册中夹着一朵萱草花。
虽说宫中严禁夹带,但萱草花别有寓意,一来有赞美慈母之意,二来暗含“萱草忘忧”的祝福,恰与庄贵妃的生辰相合。
内监虽有查察的义务,却也不敢坏了六皇子的一片孝亲之意,确认是萱草无误后,便原模原样地放了回去。
庄兰台微微皱眉,举起那朵干花,细细端详。
……项知节不是这样的人。
自己从不许他认自己做母亲的。
他也绝不会送这样的花给自己。
思及此,庄兰台垂目看向翻开的书页。
这是一本中规中矩的药典,其上记录着一些养生的汤药方子,任谁来看,也验不出什么异常来。
可翻开的那一页上,恰写着一句话:“……《本草》有云:若风中脏俞,则真气暴脱,如灯油尽而焰忽灭……”
接下来的内容,讲的是年纪大的人要如何防止中风。
庄兰台:“……?”
旁人看这句话,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但年纪大的、她又盼着他死的,庄兰台恰好认识那么一个,由不得她不多想。
她心口一紧,立即合上书,向四周张望。
确认无旁侍在场后,她重新翻开书页。
以萱草为标记,手段甚是巧妙。
无折痕,无笔迹,而在取出萱草后,庄贵妃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找到那一页的位置。
将这一句话读了又读,庄兰台面上添了些血色。
她至少可以确信,这绝不是小六干的事情。
——因为这不像礼物,更像是一把刀。
第276章 相见
项知节见到二位母亲时,乐无涯已将工部旧档移交都察院封存妥当。
他找了一趟王肃,禀明了元子晋今夜要在鸿宾楼请他用饭的事情。
……然后不出意外地挨了一顿说教。
半月之前,元唯严邀乐无涯赴宴时,王肃就在当场,听得一清二楚。
乐无涯当时也依例报备过。
那时候,王肃就啷当着一张脸,不发一语,不置一词。
他想,闻人明恪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轻重缓急、看得懂眉眼高低,并把这场无关紧要的宴会推掉。
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一意要去。
听罢禀告,王肃不轻不重地将手中简册往下一放:“风宪之官,犹处子之不可玷也。闻人佥宪不懂这个道理吗?”
乐无涯一挑眉:“王大人,是谁要玷污我啊?”
“是你自己!”王肃斥道,“凡风宪官吏,与所辖地官员私相饮食者,杖六十,你不知道吗?”
乐无涯一脸真诚地将手中请柬呈了上去:“大人明鉴,元子晋并无官身。”
“他父亲呢?兄长呢?”王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来日他们若涉案,你待如何自处?”
王肃此言,似乎是处处在为乐无涯着想。
而他也是这么严格要求自己的,拒宴席、辞请托、退贿赂,堪称两袖清风。官至左都御史,仍蜗居在三间陋室,灶冷无烟,常年粗茶淡饭。
单论操守,此人当真是清流中的清流。
而这位清流大人生平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听皇上的话。
譬如,皇上叫他伪造证据,构陷乐无涯,这种大违风宪纲纪之事,他连个磕绊都不打,就痛痛快快地去做了。
从这方面来说,此人就比较贱骨头了。
旁人做昧良心的事,至少收钱了。
他竟然连钱都不收。
见这么个人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大谈律法,乐无涯觉得颇为有趣,面上不免带出了三分笑影:“多谢都宪大人关怀。不过下官与他有师徒之谊,纵无宴饮,若他父兄涉案,下官照样脱不得干系。”
王肃见他态度轻浮,更是大为光火:“莫要嬉皮笑脸!欲为忠臣,必先为孤臣!既要广结善缘,何必穿这身官袍?不如脱了这身皮去当绿林山匪!”
乐无涯:“下官不擅读书,只隐约记得圣人教诲,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他若有所思地拖长声音,“啊”了一声:“想必这个忠臣、孤臣的道理,是王大人多年苦心孤诣、独辟蹊径悟出来的了。那您前些日子设宴款待同僚,又是所为何来?莫非是当腻了孤臣、忠臣,想换换口味?”
王肃万没想到乐无涯翻旧账翻得如此顺手。
偏偏那次宴会是皇上私下授意,叫他测探眼前人的深浅。
他持身不正,确实无法辩驳,当即变了脸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