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曾百般向工部尚书毛睿强调,大行太后素厌金玉堆砌,务必要朴雅持重,陈设一仍其旧即可。
但用毛睿的话说,开什么玩笑。
皇上他老人家敢说素朴低调,我敢真照着做?
若真将慈宁宫弄成雪洞一座,我就该因为左脚先迈进昭明殿门槛而倒大霉了。
项铮在殿中伫立良久,忽得一缕幽香萦绕鼻尖。
虽然不知太后生前爱用何香,但他一闻即知,这是母亲身上的味道,不禁感慨愈深。
他对项知节赞道:“你差事办得细致,足见诚孝。”
项知节温和回应:“儿臣幼时虽未常侍皇祖母左右,却极爱她身上温暖祥和的气息,此次特请御用监翻出旧香方,新制了香饼供奉。至于宫中陈设复原,全赖重庆皇姑母襄助,她亲手绘制了宫室图,儿臣不过是依图布置而已。”
项铮是知道这件事的。
当初陪着乐无涯玩抓子、被他哄走身上所有值钱物件的重庆长公主早已出嫁,嫁与了一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
大虞公主出降的规矩,向来是“择贤不择贵”。
重庆长公主是太后的老来女,哥哥虽说是皇上,但素来是不怎么把兄弟姊妹们当骨肉至亲看待的。
自从太后亡故,就再没人为她谋划婚事。
出嫁之后,她就成了无数寂寞而又面目模糊的后院夫人之一。
驸马一无实权,二无家世,她与婆家情分亦是淡薄,不愿拿出田产铺子贴补,索性关起门自做自吃,日子平淡得宛如流水一般。
没想到,项知节会登门拜访她,恳请她还原太后旧居。
重庆长公主自是无有不允,连夜绘图,忆起幼年旧事,只觉往日历历如新,不由悲从中来。
她这才迟迟发觉,自己已是失恃多年的孤女了。
长公主伏案痛哭一阵,在这巨大的哀戚悲恸中,心中积年的麻木竟是淡了许多。
待将画稿交给项知节时,她看他的眼神已从疏离客气转为温和。
项知节离开前,她还特意包了一些好茶,叫他带着。
她过得不算阔气,这些茶都是去年的了。
同样过得拮据的项知节郑重接过,礼节是十成十的周全。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项铮是不甚在乎的。
他只知道,项知节所述一切,与底下长门卫汇报给他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是个心直又诚恳的好孩子。
项铮摇头笑道:“宫殿修缮,本就是由工部主理,你将功劳全揽在身上也无所谓,怎么还要分功与旁人?”
项知节据实以答:“小六无福,无缘侍奉皇祖母,对慈宁宫宫室内设了解甚微,只能按皇姑母口述行事,实在不敢居功。况且,皇姑母是家人,非是旁人,理应如此。”
项铮摸了摸他的头:“你啊,太实心!”
末了,他微叹一声:“攸宁的日子,到底是清苦了些。”
项知节:“是。皇姑母送给儿臣的茶叶,已是去岁陈茶。”
时逢亡母祭日,项铮终于想起了这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妹妹,沉吟片刻后,道:“着,司礼监拟定礼单,赐重庆长公主白银五百两,云锦十匹,金、银器皿各十件,聊表追思太后之意。”
项知节即刻撩袍跪下:“父皇圣明。”
跪拜下去的时候,项知节心中却在转着别的念头。
工部确实事务芜杂,家长里短,却有两层好处:
一来,工部从上到下都是提着脑袋干活,一处不谨慎就要吃挂落,反倒养成了务实爽快的行事风格。
二来,工部与宗室打交道的机会极多。
相应的,卖人情的机会也多。
乐无涯虽未料到项知节初露锋芒,便被发往工部,却早有了应变之策。
他在二丫送来的信里明白地写道,他们这位皇上,乃是天之骄子,是天下第一得意之人。
相应的,他生平最不喜旁人同他一样“得意”。
通过项知节对“鬼摇头”的关注,项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出头之意,故而先反手压他一头,再静观其变。
乐无涯在信中问他,面对这般君主,你当如何自处?
——自然是循常而行,尽己所能。
真要一味摆出谦恭柔顺、畏葸不前的样子,既与项铮内心那种隐秘复杂的期待不符,也与项知节的本心不符。
他既能写出《抚摇光》来,又怎会是只求碌碌之辈?
……
在慈宁宫办过中秋家宴后,项铮难得生出了些伤春悲秋之意。
他今年正与太后离世时同岁,此番大操大办、修缮宫室,一方面是为着追思故人,一方面也是聊慰己心。
项铮年事已高,饮了些桂花酿,便有些目眩,却还远远不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
他提前离席,屏退仪仗,只携薛介一人,漫步醒酒。
太后的慈宁宫,与荣皇后所居仁明宫,相隔不远。
彼时,太后不知项铮与荣琬的恩怨与心结,总在皇后在世时劝诫他,天家夫妻纵是情薄,也需存礼敬之心,何必怨恨至此?
项铮对此颇不以为然。
他硬邦邦地回道:“儿臣待荣氏已是礼敬有加,衣食、炭火、礼器从未短缺。请母后勿要多思多言,静养己身便是。”
此刻,项铮站在慈宁宫凉台上,心念旧事,举目望去,目光骤然一凝。
——他瞥见,庄兰台正着一身如火红衣,手执净瓶,正绕着荣琬的仁明宫缓缓而行。
中秋家宴,她自称身体抱恙,不曾前来。
项铮知道这多半是借口,却并未拆穿。
……他对庄兰台是有情,亦有愧的。
当年之事,起于荣皇后谵妄发狂。
兰台素来心思纯明,后来恨上自己,也尽是荣琬之过。
谁叫荣氏动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龌龊心思,项铮又不能明说,只得软禁了她。
兰台不知内情,终日吵闹哭泣,原也情有可原。
即便是油尽灯枯之时,荣皇后也不肯安分,竟公然蛊惑兰台自戕。
在项铮眼中,兰台确实自戕过,却不是因为荣琬。
登基之后,他急于与兰台修好,便将小六拨与她养,想叫她知道,自己对她仍是爱眷有加,不逊东宫时期的分毫。
然而,兰台待小六不错,待他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项铮也是没了办法,不得已,才拿出了带她和小六同登画舫的主意。
没想到,面对落水的小六,她居然置若罔闻,转头回了舱内。
片刻之后,跟随着她的侍女便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唬得花容失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项铮赶入舱内,目睹了令他毕生难忘的场景——
满舱鲜血。
庄兰台用小刀插·入手腕,惨烈自戕。
在项铮眼中,她未向他求一句饶,这份刚烈,恰恰印证了他以子相挟的举动,才是真正令她彻底失望的原因。
她不在乎小六的性命,却在乎他,为此不惜去死。
项铮悔恨交加,急召太医为她医治。
只是他转入船舱时太过匆忙,漏了一句吩咐,船上仆从受其威压所逼,竟无一人敢去救下落水的六皇子。
若非乐无涯恰巧路过,小六的身子恐怕在那时候就要坏了。
项铮后来陆续处置了船上侍奉的太监宫女,又为此做出了无数补偿,可始终暖不回庄兰台的那颗心。
时日久了,他偶感无趣愤恨,嫌她凉薄,可真见了面,又忍不住忆起当年的倾心爱慕。
……当真是冤孽。
念及此,项铮步下凉台,走向了荒废已久的仁明宫,唤住了庄兰台:“贵妃,不是身子不适吗?为何在此徘徊?”
庄兰台站住脚步,平静地施了一礼:“夜梦旧人,特来相访。”
多年幽居深宫,她肤色比旁人要更苍白一些。
然而她一生不曾有过子嗣,面容比同龄人更见年轻,再加上薄施粉黛,身着旧衫,竟颇有昔年的迢迢风华。
所谓“旧人”,想也知道是谁。
项铮知道她二人早年在王府中姐妹情深,即便心尖还是被芒刺扎了似的不舒服,还是维持住了表面的和煦:“梦见了什么?”
庄兰台答:“阿琬投胎去了,臣妾来送一送。”
项铮微微蹙眉:“什么?”
庄兰台语气声音空濛:“自昨日起,臣妾低烧不止,身陷长梦,于梦中得见一股太清阳和之气。臣妾一路追寻而去,竟见那股清气化作了阿琬的形貌。”
“她说,她在人世滞留许久,是因寻不到太子魂魄。昨日太子游历归来,二人终得同去。”
“臣妾醒来,十分伤感,便想来送上一送,愿她来世能平安喜乐,幸福一生。”
换作以往,项铮定然面上赞同,心道荒谬。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想到了朝堂上的闻人约。
那张熟悉的、噙着笑意的漂亮面孔,叫他心中的不屑淡了些。
而早逝的项知明,生前的确说过,想要遍游名山大川,体验人间胜景。
见她语气笃定,项铮难免动摇了些许:
难道,世上真有投胎转世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