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萧熔难过时却只是默默抿起了嘴巴,牙齿死死嚼着下唇内里的唇肉,这是从出生起吃到嘴巴里的第一口食物教会萧熔对这个世界的抵抗方法。
没有人期望萧熔的出生,只有吃到嘴巴里的食物教他。
教他,想活下去的话,就要紧紧咬住嘴巴里的东西。
想活下去的话,就要紧紧咬住对你重要的、你喜欢的东西。
死都不能放手,就像……
就像爸爸对妈妈那样。
萧熔呆呆的眼睛凝固在脸上,连眼红都不会,泪腺像是从他出生起就被妈妈夺走了,不该出生的孩子,好像也不该有哭泣的权利。
萧熔什么表情都没有,看着扬长而去的汽车,里面坐着本应该和他最亲近的家人。
谁也看不出当时萧熔心中的难过,在远处旁观一切的萧铭承看不出,年幼时刮在萧熔身上的冷风看不出,萧熔疼痛的双腿同样感受不出。
也许只有未来时空的某个人,那个人总是能在萧熔情绪变化的第一秒,一眼看出他的难过和脾气。
如果那个人在的话,他会蹲在此刻无助的萧熔身边,手指掰开他紧抿着的唇,作出一脸嫌弃却又心疼的表情,揉着他的下唇说:
“又闹哪门子脾气呢,松口。”
可现在没有那个人。
二十岁的萧熔是一米九几站哪都能唬人的身高,可当时八岁的萧熔,拖着一条一瘸一拐扭伤的腿,在空荡寂静的公路上一个人默默地走,安静地向山下走去。
可怜瘦小的身影好像一只小狗,一只穿着橘色背带裤的小狗。
庄园所在的村落发展落后,大部分家庭都靠种植花茶而生,而这里盛产茉莉花。
茉莉是那个人身上时常带着的味道。
这个村落就是那个人的家乡。
小萧熔顺着山路下山后,在一片广阔清香的茉莉花田中穿梭。
他走的筋疲力尽,走的眼前昏花,天旋地转,白绿相间的茉莉花田好像突然变成了他一直期待去游玩的旋转木马。
他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被妈妈带着一起去玩过旋转木马。
不知走了多久,萧熔终于走到了茉莉花田的出口。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脚上的扭伤痛得出了幻觉,他竟然在花田出口的大坝上,看见一片巨大的白色荧幕挂在露天的墙上,一台老式的投影机正在荧幕上投射着电影。
荧幕前方摆放着零星几个木质板凳,看上去是乡下比较常见的露天电影,流动放映,轮到哪个村就去哪个村放。
萧家有专门的影厅房,他没见过这样老式的露天电影,他甚至因为腿上的伤,身体虚弱到以为这场露天电影是他自己想象的。
不然,他怎么会在那几个零星的座位中间,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同样穿着素紫色的裙子,和他妈妈喜欢的款式一样,那人挽着温柔的长发,身旁还放着一篮刚从花田里采摘回来的茉莉花。
他挺直的腰身坐在板凳里,正出神地盯着荧幕上的一场武打电影。
萧熔出神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脚步已经在他反应之前往前走去。
待走到那人身边,萧熔扭疼的脚已经彻底无力,他控制不住的往前跌去,小心翼翼抓住那人的紫色裙摆。
待那人惊讶回头之迹,萧熔对着对方的脸,很小声,很小声的喊了一声:
“妈妈。”
那是八岁的萧熔第一次见到许穆宁。
当时的许穆宁穿了他大姐的裙子,被忽然出现的一个孩子拽住时,他吓了一跳。
“你谁啊?小男孩家家的,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第31章 胡萝卜
“你谁啊,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弄的小男孩兮兮的,哭这么可怜。”
一片白绿相间、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茉莉花田背后, 露天电影的荧幕上一场电影接近尾声, 此时正放着片尾曲滚动致谢名单。
八岁的萧熔瞳孔里倒映着美丽的茉莉花, 耳边则是著名女音乐家为电影献唱的悦耳歌声。
可当面前的人对他笑起来开口说话时,萧熔的世界安静了。
这是从他出生以来到现在,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比花田里任何一朵茉莉花还要好看。
他身前的人明明也穿着淡紫色的裙子, 每一丝发梢都柔软得像妈妈温柔的亲吻。
可萧熔的妈妈唇色灰白,神情冷漠, 对他永远充满了嫌恶和恐惧。
许穆宁却在一整片温暖的茉莉花田面前,弯起唇角着看他,明亮的眼神中满是打趣和好笑, 小萧熔却感受不到那种被自以为是的大人开玩笑戏弄的感觉。
萧熔只觉得对方的眼睛如同他玩具盒里的玻璃珠,玻璃珠弹动到哪里,萧熔便跟随到哪里, 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
就连对方干净雪白的面庞, 也像他每天晚上为了长高而喝的牛奶。
可萧熔却忽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喝牛奶, 八岁的他站在许穆宁面前时,只有许穆宁的小腹高。
他想将许穆宁温柔的眼睛看得更加清楚,却只能徒劳的仰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许穆宁的衣服,和每次在家里央求他的妈妈多看他一眼时,一模一样的动作。
他抓的越来越紧, 好像很怕对方离开。
可许穆宁却在察觉他的不安和身体微微的颤抖时,主动蹲下和萧熔平视。
萧熔害怕与人相隔的那段距离终于被缩小,他重新对上了那双温柔的眼睛。
那双眼里满是担忧, 甚至轻皱着眉头,手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哄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好了别哭了,哭得这么难过,谁欺负你了,哥帮你揍他。”
萧熔明明没有哭,他不会哭,八岁的萧熔也是小男子汉。
可许穆宁非要笃定地说他哭了,不仅说他哭,还说他哭得稀里哗啦,邋里邋遢。
好像许穆宁真的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的难过。
萧熔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露天荧幕上的电影片尾曲播放结束,一阵风正好从茉莉花田中吹来。
萧熔的眼睛被吹得干涩,许穆宁此时温声细语的轻哄和担忧的神情,仿佛一首迟到八年的摇篮曲,弥补了萧熔作为一个孩子,从出生起一直缺失的关爱。
许穆宁是第一个在乎萧熔是否难过的人。
满心委屈终于在此时如洪水破堤般涌来,萧熔鼻子一酸,知道自己当不了小男子汉,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萧熔的哭泣,原来是许穆宁教他的。
他张大嘴巴,两只手紧紧抓着许穆宁的裙摆,就像一个这个年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般,眼泪汪汪的哭泣。
心思再多、再坚强的小孩,在这个被人随口说一声“不哭不哭”就真哭起来的年纪,委屈时再怎么想憋着都会情不自禁地张开双手,寻求别人的安慰和拥抱。
萧熔也不例外,积压多年的情绪在他幼小的胸腔中爆发,不发达的泪腺好像在今天全被许穆宁突如其来的关心打开。
他哭得眼睛都睁不开,抹了好几次眼泪,面前那人的面庞仍旧是模糊晃动的,如同一个他自己想象出来安慰自己的泡影,一眨眼就会消散。
萧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都看不清许穆宁,急得他两只脏兮兮的小狗爪抬起来就往许穆宁腰上抱,泪流满面的小脸也往许穆宁怀里凑。
像个执拗的小钻土机,一会的功夫就把自己整个上半身钻进了许穆宁怀里。
许穆宁很快被小孩没轻没重的动作推得接连往后退。
“诶!诶!小屁孩跟谁耍赖呢,你认识我吗就敢贴这么近?”
小钻土机的力气很大的,当时十八岁已经成年的许穆宁,力气竟然有些敌不过八岁的萧熔。
许穆宁竭力推开萧熔往后退,萧熔哭得天上地下都分不清,距离一拉大,他便更加着急忙慌往前伸着手,想往许穆宁身上贴。
活像个讨奶吃的小土狗。
尤其他身上穿着的那条橘色小背带裤,裤脚脏兮兮的,在穿过花田朝许穆宁奔来时,身上也弄得黑一块黄一块,更像小土狗了。
许穆宁被可怜巴巴的小土狗追着,几步退到了露天影院的栅栏处,他退无可退,一只脚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小石头,重心不稳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许穆宁自作自受,被小土狗瞅准机会,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萧熔脸上的鼻涕眼泪,立马蹭了许穆宁一身。
“臭孩子你把我裙子弄脏了!”
许穆宁怎么推都推不开小家伙,突然特别后悔方才坏心眼逗人家。
后悔也没用,许穆宁活该,只能被嗷嗷大哭像头小牛一样的破小孩紧紧箍着腰。
箍得他痛死了,从喉咙里呛咳了好几声。
胸腔像压了块石头似的,难受死了。
难受也没用,谁叫他故意欺负人!
许穆宁方才就是存心的,他看电影看得好好的,正到精彩的地方,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孩打搅他。
这小孩小脸拧得跟个柠檬似的,一身挺时髦的背带裤穿在身上,上半身还穿着格纹小衬衫,打着精致兮兮的领结。
皮鞋踩在地上哒哒响,一身黄灿灿的打扮,跟个胡萝卜似的,一看就不是他们这里的本地人。
许穆宁知道他们村虽然发展落后,但后山庄园里出入的全是和他们这里不一样的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小孩这穿着打扮,当时的许穆宁一眼就看出对方是从哪来的了。
怎么,不愁吃不愁穿的小少爷,也会难过兮兮地拧着个小脸吗。
许穆宁当时就特想逗逗这人,尤其是看到这小孩明明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却只憋着气不出声,小小年纪还学大人样,别给憋坏了讹上他!
当时的许穆宁可没钱,担待不起这样精贵的小少爷。
谁知才说了几句“不哭不哭”之后,这小子就发作了。
果然是来讹他的!
直接一屁股把他推倒了!
许穆宁一脸招惹小白眼狼的气愤模样,看着怀里的烫手山芋,高高抬起手撇清关系:
“看清楚了,我可没推你,别说是我把你惹哭的,你就算真的讹上我,我也没钱给你。”
在荧幕后台放电影的老头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睁开一只眼睛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