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的手从苏秋池的发顶滑落,最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轻柔,将他整个人揽进了怀里。这个动作有些僵硬,似乎耗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苏秋池先是浑身一颤,随即那强撑的骨架仿佛瞬间坍塌,彻底软倒在对方冰冷却坚实的怀抱中。
“没事了……没事了……”陆珩的下巴轻轻抵在苏秋池湿透的额发上,声音低哑,不再是之前那种刻意的平静,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细微的颤抖,像是对苏秋池说,又更像是在安抚自己狂跳未止的心。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咒语,能驱散方才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死亡阴影。
苏秋池的脸埋在他的肩窝,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陆珩本就湿冷的衣衫。哭了不知多久,他才勉强止住哽咽,微微抬起头。
雨不知何时已经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借着微弱的天光,苏秋池通红的双眼对上了陆珩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看到了对方额角那道狰狞的伤口,凝固的血迹混着泥水,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冰冷的颤抖,想要触碰那道伤疤,却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那伤口会烫伤他一样。眼底是尚未褪去的惊恐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陆珩将他这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他看着苏秋池哭红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再没有了往日的厌恶和疏离,只剩下纯粹的担忧和后怕。
一阵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细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陆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避开了苏秋池的目光,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问出这个问题需要耗尽他毕生的力气。他的声音极轻,几乎要消散在雨声里,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秋池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苏秋池……”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将目光重新转回那人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言的情绪,有不确定,有挣扎,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的期待。
“如果……如果我今天真的死了,”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会……原谅我吗?”
原谅我过去所有可能让你讨厌的地方,原谅我……在不知不觉中,曾给你带来过的伤害。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扇厚重的大门。苏秋池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珩,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迅速聚集。
他张了张嘴,大声反驳带着哭腔破碎的低吼,“不许说这种话!”
这次不再犹豫,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陆珩胸前的衣襟,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眼前这个人的生命,阻止任何不吉利的假设。
“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他恶狠狠地命令道,但颤抖的声音和不断滚落的泪珠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和脆弱,“你要是敢死!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恨你一辈子!”
这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最直白的恐惧和在乎。
陆珩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明亮的眼睛,听着这近乎幼稚却无比真挚的狠话,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
他没有再追问答案,因为苏秋池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收紧了环住苏秋池的手臂,将那个依旧在微微发抖的身体更深地拥入怀中,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语气,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管家带着一群身披蓑衣的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寻了过来。当手电筒的光晕照亮树下紧紧依偎的两个泥人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找到了!两位少爷都在这里!”有人惊喜地大喊。
管家快步冲上前,看到陆珩苍白疲惫却清醒的脸,以及被他护在怀里似乎昏睡过去的苏秋池,老泪纵横,“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两位少爷都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他连忙指挥身后的人,“快!快把担架拿来!小心点!陆少爷,您还能坚持吗?”
陆珩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还好,但抱着苏秋池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直到家丁们小心翼翼地将苏秋池接过去,安置在担架上,盖上了干燥的毛毯,陆珩才借着管家的搀扶,勉强站起身,腿上的伤让他踉跄了一下。
“陆少爷,您的伤……”管家担忧地看着他额角、手臂和腿上的狼狈。
“无碍,”陆珩摇摇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担架上沉睡过去的苏秋池。
管家连忙应道,招呼着众人,“下山!小心路滑!”
一行人簇拥着担架,搀扶着陆珩,沿着泥泞的山路小心翼翼地往回走。手电筒的光在雨幕中摇曳,照亮了归途。
苏家老宅早已灯火通明,一片忙乱。
当两个泥猴似的少爷被接回来时,等待已久的下人们立刻行动起来,热水、姜汤、干净衣物、药箱一应俱全。
苏秋池被直接送回了卧室,由女佣和赶来的医生照料。陆珩虽然也虚弱,但坚持先处理了腿上和额角的伤口,换下湿衣,才在管家的再三劝说下,回到客房休息。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惊魂,似乎暂时落下了帷幕。
第108章 安心
苏老爷子坐在堂厅,望着窗外渐渐停歇却依旧淅淅沥沥的雨,眉头紧锁,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忧虑和挥之不去的自责。
平日里矍铄的精神气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抽干了,只剩下一个担忧孙儿的普通老人模样。
“都怪我……唉,都怪我老糊涂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颤音,“要不是我非要让他们两个孩子去山上摘梨,就不会出这种事...秋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有陆家那孩子,要是在这儿出了事,怎么办啊…”
他越说越激动,手微微发抖,眼中满是后怕和悔恨。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管家之前描述的惊险场面,山体滑坡,找到他俩时浑身泥泞,一个昏睡不醒一个满身是伤……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老管家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脸上带着感同身受的焦急和宽慰。见老爷子情绪激动,他连忙上前一步,轻声劝解道,“老爷,您快别这么说,千万别自责。这天灾人祸的,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坚定,“再说,您看,这不是老天保佑吗?两位少爷都平安回来了!医生也看过了,咱家少爷只是受了惊吓,加上淋雨有些发热,好好休息调养几日就无大碍了。陆少爷也都是皮外伤,已经处理妥当,没有伤筋动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苏老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过身,脸上愁容未散,“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两个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我这心里头……唉!尤其是秋池,他从小就没吃过这种苦头,这次怕是吓坏了。还有陆珩那孩子,...你说这....哎!”
老管家连忙递上一杯热茶,“老爷,您先喝口茶定定神。两位少爷都是福大命大之人,经此一遭,说不定感情还能更进一步呢?”
管家小心翼翼地提点着,他可是亲眼见到两位少爷相依偎被寻回时的情景,那绝非平日里的水火不容。
苏老爷子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让他冰冷的手指稍微回暖了些。
管家好说歹说让陆珩在屋里休息,他靠在床头,闭着眼,试图平复心绪,但一合上眼,眼前便是苏秋池在泥泞中绝望挖掘的模样,是他扑进自己怀里崩溃大哭时通红的双眼,是他抓着自己衣角颤抖的手指。
那些画面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怎么可能坐得住?
掀开被子,忍着身上多处擦伤带来的细微刺痛和腿上的钝痛,站起身。他动作很轻,拉开客房的门,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厨房隐约传来准备食物的声响。
他走向苏秋池卧室。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急切。
苏秋池的卧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陆珩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安神香的气息。苏秋池静静地躺在大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在山里的狼狈已经好了很多。湿透的衣物早已换下,头发也被细心擦干,柔软的额发搭在眉骨上,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脆弱的乖巧。
他在昏睡,但眉头微微蹙着,眼睫偶尔不安地颤动,显然睡得并不安稳。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手背上还有清理后留下的细微划痕。
女佣刚刚替他换过额上的冷毛巾,见到陆珩进来,有些惊讶,但看到对方头上也贴着纱布,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理解,她轻声说道,“陆少爷,您怎么起来了?管家说您也需要休息。秋池少爷刚喝了安神的汤药,热度退下去一些了,就是睡得不太踏实。”
陆珩的目光始终落在苏秋池脸上,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我看看他。你……先去忙吧,我坐一会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女佣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悄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珩缓步走到床边,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沉睡的苏秋池。
灯光下,苏秋池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平日里总是带着挑衅和不耐烦神色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只有那微蹙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发出带着委屈意味的鼻息,透露着他此刻的不安。
陆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他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目光描摹着苏秋池的眉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对方今天所有的反应,到找到自己时的崩溃,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不许死……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苏秋池似乎被梦魇缠住,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像是受惊的小兽。
陆珩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向前,伸出手,想要安抚,却又在半空停住。他的指尖微微蜷缩,最终,只是用极轻的声音,仿佛怕打破这片静谧,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低语,“我在。”
“没事了。”
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睡梦中的苏秋池仿佛真的听到了,紧蹙的眉头竟然微微舒展了一些,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
陆珩看着他的变化,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他没有收回手,也没有移开目光,就保持着这个微微前倾的姿势,继续守在他的床边。
女佣轻手轻脚地端着一个托盘推门进来,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和一碗姜汤。
“陆少爷,”她压低声音,带着关切,“您也一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还受了伤,多少用一点吧,不然身子撑不住的。”
陆珩的视线从苏秋池脸上移开,看向佣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确实没什么胃口,但知道对方是好意,也明白自己需要保持体力。他刚想站起身过去,动作却猛地一顿。
一只滚烫的手,带着虚弱的力道,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放在床边的手腕。
陆珩浑身一僵,低头看去。
床上,苏秋池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蒙涣散,他并未完全清醒,只是潜意识里感觉到身边熟悉的气息要离开,便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
“陆珩!”苏秋池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曾散尽的委屈惊惧。
女佣见状,立刻停下了动作,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珩的心像是被这只滚烫的手狠狠烫了一下,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重新坐回床边,反手轻轻回握住苏秋池的手,用掌心包裹住他微凉的指尖,试图传递一些温暖过去。
“我不走。”他俯下身,靠近苏秋池,声音放得极轻极缓,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苏秋池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终于看清了陆珩带着担忧的脸庞,以及他额角那块醒目的白色纱布。
记忆的碎片逐渐回笼,他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抓着陆珩的手更紧了些,嘴唇翕动了几下。
“不怕了,”陆珩低声保证,目光坚定地看着苏秋池的眼睛,“都过去了。伤口上了药,很快就不疼了。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苏秋池怔怔地看着他。
犹豫了一下,陆珩俯身,用极低的声音,凑到苏秋池耳边,试探着问,“秋池,”
他顿了顿,这个名字叫出口,带着一丝陌生却并不别扭的亲昵,“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稍微喝点粥再睡?”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
苏秋池似乎听到了,眼睫颤动了几下,他看了看陆珩,又茫然地眨了眨眼,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将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声音含混不清,“不喝……”
像个耍赖的孩子。
陆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他知道苏秋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便不再勉强。
“好,那就不吃,睡吧。”他低声安抚,用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帮他把滑落的被角往上掖了掖。
苏秋池感受到他的动作,似乎更加安心,抓着陆珩的手力道松了些许,但依旧没有放开,很快又沉沉睡去。
苏秋池是在极度安心的温暖中缓缓苏醒的。
意识先于眼睛回归,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往日醒来时窗户透进的刺眼阳光,而是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他的脸颊贴着一片温热的布料,能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布料传来,咚、咚、咚,规律而令人心安。
一条手臂自然地环在他的背上,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