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湘知道朝光特别惧怕他阿爷,肯定不会再说,只能问点别的,道:“那……你们没等到那个什么吐蕃上师,怎么就离开了?”
这时前面一条革船上的拓跋守寂冷冷地道:“这还用问?古辛上师来破坏我党项圣地云云,都是假消息,按唐律,不经圣人传召,静边军不得跨出庆州顺化郡的边界,那是有人要骗我等在此,又向朔方军驻守此地的大斗军告发,好让我们起冲突,自相残杀起来。”
独孤湘登时醒悟,道:“那想必是东军的阴谋了,他们的目的是要引党项羌人杀了安思顺?还是让安思顺灭了党项?”
拓跋守寂冷笑道:“都是,不过不是杀了安思顺,而是哥舒翰,安禄山的计策应该是帮助安思顺灭了党项冒功。”
独孤湘点头道:“就像安禄山在东北对奚人、契丹人干的那样。”
拓跋守寂道:“这是一节,若同时能杀了哥舒翰,那就更好了,哥舒翰是大唐虎将,一直与安氏兄弟不睦,若能顺手杀死他自然更好。”
独孤湘道:“听着倒像是安禄山会干的事,可是你们是怎么识破的呢?”
拓跋守寂“哼”了一声,道:“便是空空儿来告诉我的,原来古辛上师根本没来贺兰山,他们穿过会宁郡后进入了原州平凉郡,去了崆峒山,此处全是安禄山设的陷阱!”
第452章 贺兰岩画
独孤湘问道:“空空儿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大上白你又为什么这么信任空空儿,怎知他就没有骗你么?”
拓跋守寂笑道:“我和空空儿相识十余载,也算得是老相识了。”
独孤湘心道,北溟子与我爷爷等中原三子交手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和塞外五子交手的时间只会更早,怎么大上白说他和空空儿只有十几年的交情,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见独孤湘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拓跋守寂哈哈笑道:“小女子,等进山我再与你细细道来,可别误了进山的时辰。”
独孤湘听了不禁噘嘴,进山靠两条腿走就好啦,不晓得嘴上说几句话又有什么打紧的,但拓跋守寂甚有威严,她也不敢造次。
说话间,革船驶已经离开大湖,进入了一条河道,这河道隐藏在芦荡长草之中,若非党项羌人用长篙拨开芦苇,显露出河道,初到此地的人无论如何是无法发现的。
河道蜿蜒曲折,从贺兰山麓流淌而来,众人溯流而上之际,独孤湘心中不禁念道,朔哥儿字溯之,我今日渡河之后,可一直在溯流而上,如此刻他在此处,保不齐又要大发一通感慨了,她想到江朔又是气恼又是挂念,不晓得他此刻如何了。
拓跋朝光可不知道独孤湘这些女儿心思,见她目光呆呆地望着前方,对她解释道“沙河之水来自贺兰山,当年河水河道比现在更贴近贺兰山,山溪汇聚,注入河水,后来河水变道,去了更东面,原先的河床南北两头被沙碛淤塞,又受到山洪冲击,才成了一片大洼地,便成了这片沙湖。”
独孤湘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拓跋朝光道:“按郦道元的《水经注》所载,河水变道,形成沙湖,距今不过三百年。”
独孤湘感叹道:“没想到这样沧海桑田的变化,竟然发生在不过三百年前。”
她平素嘻嘻哈哈,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但此刻也生出了世事无常的慨叹。
革船在河道中向上溯行了数里地,水流渐细渐浅,革船虽然吃水极浅,却也终究不能再前行了,众人弃舟上岸,将三条革船拉出水面,寻一棵大树系好,之后就只能步行入山了。
先前在沙湖中看时,觉得贺兰山已经近在咫尺,但革船行进数里之后,却感觉大山还是一样的远,独孤湘心想,所谓“远看山跑死马”诚不我欺。
党项八姓中,属阿四往利的膂力最大,拓跋守寂让他背上空空儿,众人继续向大山的方向跋涉。
他们上山的路途是群山中的一个豁口,应该就是原来的山洪冲刷出的古河道,如今水势已竭,留出一条若隐若现的河道,正好指示出了出入群山的道路。
拓跋朝光道:“此处石突如嘴,故名‘石嘴山’,好似贺兰山张开一口,乃是进入贺兰山腹地的唯一路途。”
独孤湘点点头,再次暗暗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又走了数里,终于进入了贺兰山中,而此刻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受到西边群山的遮挡,一旦进入山中,日光便已消失,此刻更是天空晦暗,已有点点星光闪现。
独孤湘放眼望去,四面山峰鳞次栉比,黑夜中看着都差不多,不禁有些担心,道:“这么晚了,路都看不清,怎么进山?如不在山脚下忍一宿,明天一早再进山吧。”
拓跋守寂却道:“无妨。”他抬头望天,只见碧空如洗,虽然日已西坠,但云絮极少,自顾自低语道:“今夜星空明亮,正好指引我们路途。”
独孤湘还想说什么,拓跋朝光对她道:”独孤小娘子勿忧,你随着我们走过这段山路,便知阿爷所言何意了。”
众人不断深入,进入大山腹时已是漫天星斗,独孤湘这时才发现,这深山中千沟万壑,无数或黑、或红的裸岩露出,就算在白天,在这毫无特色的山岭中也极易迷路,而拓跋守寂带众人走过不知多少岔路,却毫不迟疑。
独孤湘仔细观察拓跋守寂,只见他非但走得快,还从不低头看路,反而一直在抬头望天,口念念念有词,听着像是什么歌诀。
独孤湘知道这是类似《步天歌》的歌诀,将星空中群星作为指引,以星位对应地上的方位,便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这才知道拓跋守寂叫她不要说话,原来是正在专心记忆歌诀,才能走在正确路径上,她自己背《步天歌》,知道记忆星位之难,不敢打扰拓跋守寂,难得的沉默不语,众人第一次见这叽叽喳喳的小女子安静下来,顿时觉得耳根清净了不少。
众人在山中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处山谷,独孤湘见此山谷四周鲜有林木,都是黑色或红褐色的山石,地表的山溪径流也早已消失,夜幕下山谷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景色可说毫无过人之处。
拓跋朝光道:“此地就是我党项族人的圣地了。”
独孤湘奇道:“可这圣地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啊……”
拓跋守寂道:“所谓圣物,便是这石头。”
独孤湘走近一处岩石,这才发现了石头上的特异之处,这些岩石呈现黑褐色,其中一些岩石上面似乎画了白色的图案,伸手触摸才发现不是画的,而是凿的。
这些岩石上所刻的皆是山中走兽,不仅有牛羊猪狗,更有狼虫虎豹虎等各类猛兽,不知用什么工具在山上敲凿出来的,此处山岩有一项特点,石头表面颜色颇深,但只要一凿子下去,露出的凿面却是浅白的,这些白色的图案触手甚是毛糙,能感觉到一个个圆坑密集地挨在一起,而且凿得极其深。
独孤湘道:“咦……谁在此地刻了这么多禽兽,不过呀要我说,这和伊阙龙门石窟刻的可差多了,只有你们党项人还拿这东西当宝。”
众人继续向山谷内走去,石刻渐渐多起来,刻着图案的山岩也越来越大,构图也越来越复杂。
此时所见的石刻图案多为渔猎图,甚至有些画面并不在一块石头上,而是在好几块相邻的石头上连续刻凿。
比如这块石头上刻的是两匹狼追逐同一只羊,那块石头上刻的则是一只张牙舞爪伏的吊睛猛虎,被持弓猎人团团围住,下面一块石头上刻的却是猎犬狺狺狂吠,稍远处的石头上则零星点缀着鹿、马、羊、犬各种兽类,更有持弓、持棒的猎人骑马飞驰而过,从旁策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些石刻虽然都十分简洁,但线条苍遒,将狩猎的场景表达得栩栩如生,独孤湘观之仿佛耳边听到了困兽的低吼、烈马的嘶鸣和猎人的呐喊。
不过石刻的内容虽然更为丰富,却也说不上多精致,图案除了凿刻,更有浅浅的划刻,单独拿一枚石刻来看,手法仍是十分稚拙。
独孤湘可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拓跋朝光道:“独孤娘子,你可别小看了这些石刻,据说这是数千年前党项羌先民所刻,也有人说有万年之久了。”
独孤湘吐了吐舌头道:“乖乖……那可阵不得了……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党项羌先民刻画得再好,却终究是一些石头而已,要说什么吐蕃上师会觊觎这些破石头,我可不大相信。”
这时夜已深了,也不需再观察星空了,党项八姓的子弟点起火炬,见前方有一处小山洞,拓跋守寂一比道:“进去看看便知。”
这次他自己持了火炬,让朝光抱了北溟子,却让其他七人分散守在洞外,不得入内。
这洞口将将够一人进出,进入之后不断走低,洞壁也越发的潮湿了,然而走了不多时,前面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天然洞府,这洞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洞口,白天引入日光,夜间借由星光照明,此刻星光如洗,将洞府内照得十分明亮。
洞府中有石桌石榻等简单的家具,拓跋朝光将尚昏迷未醒的空空儿放在石榻上。
独孤湘四下张望这洞府,发现洞中大部分岩石和洞外其他石头无甚差别。但刻有图案的却都是同一种纯黑的石头,与其他黑褐色的山石大不相同。
这种石头散落在洞中一隅,表面油亮油亮的,如同抹了一层黑色的油彩,摸之光滑异常,以指扣之有金铁之声,可知极其坚密。
很多黑石上的图案是一个个持剑的小人,摆出各种奇异的姿势,独孤湘惊呼道:“这是武功秘籍?”
拓跋守寂道:“不错。”
独孤湘忙捂眼道:“我没看见,我没看见……”
拓跋朝光奇道:“独孤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独孤湘道:“武林中偷窥别派武功秘籍是大忌,拓跋郎,你们放心,我记性不如朔哥好,就是方才偶然扫过看到了几幅也记不住的。”
拓跋守寂哈哈大笑道:“小娘子,你随便看,这套上古传下来的剑法至今无人能完全参透,只有一人能看出些端倪,若你能看懂悟透,那我非但不怪你,还要谢你呢。”
独孤湘这才放下手,仔细端详起来,这些石头上刻画的图案同样十分简洁,但不知用什么利器刻画的,既深且直,以手指触摸刻线,内里光滑无比,实在让人费解,不知道上古时有何物如此锋锐。”
独孤湘看了半天,果然不得要领,对拓跋夫子摇头道:“我可也看不懂……不过,大上白,这些石刻上也看不出来是党项人啊,你怎知这就是党项先民所留呢?”
拓跋守寂指着两块最大的石片道:“你看此处。”
这块刻着图案的石头是一块普通的褐色岩石,以稚拙的手法刻画了一圈曲折的线条似乎是一片大湖,两侧是连绵的人字形山峰,更标了几处圆点,另一片石上刻的却是一副星舆图,上面有日月星辰。
独孤湘不解道:“这是哪里的地图?这星舆图似乎刻的不太对啊。”
拓跋守寂道:“此图便迁到庆州之前,我党项族先人繁衍生息之地——西海的地图。至于星舆图么,则是数千年前夏至这天的天空星图,因相隔千年,因此与今日的星图有了一些区别,这地图和星图当是记录了数千年前的某一个夏至日,我党项先民的一支从西海来到石嘴山。”
第453章 天坠玄铁
独孤湘再看洞内其他部分褐色岩石,发现了更多的刻画这图画的山岩,不过这些石头上刻画的方法与洞外山谷中的颇为相似,与黑石上的手法可完全不同。
褐色山岩上刻的多是翻越雪山、渡过大河,沿途捕鱼、畋猎的图画,将这些石头连缀起来看,仿佛在诉说一个民族迁移之故事。
拓跋守寂道:“数千年前,世人不知书写为何物,因此只能以岩画来做记录。”
独孤湘道:“如此说来,此洞穴内的岩画确实可以证明刻画之人是来自西海,是党项羌族的先人,就算如此,这点东西也不值得吐蕃人特为前来破坏吧?”
她又看了看那些黑色的石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满腹疑惑地问道:“难道是为了这些谁也看不懂的武功秘籍?”
拓跋守寂笑道:“怕不是为了石上所刻的东西,而是为了这黑石本身。”
独孤湘奇道:“这石头有什么用?”
拓跋守寂走近一块黑石,以手中胡杨木所制杖形木蠹弓叩击,这木头打在石头上,却发出了如钟磬般的声响,拓跋守寂道:“此乃玄铁!”
独孤湘一惊道:“玄铁?玄铁不是天降陨铁么?这里是个山洞,何来陨铁?”
拓跋守寂拿手指了指洞顶的大洞,并未说话,独孤湘已然醒悟,道:“陨铁从天而降砸破了山体,然后坠入天然洞府之中,这……这也实在太过巧合了吧?”
拓跋守寂道:“如此凑巧之事,千万年来也就出现了一次,陨铁坠落,被称为‘天坠’,天坠时陨铁拖着长长的火尾,撞破大山坠入山腹之中,巨大的冲击令陨铁裂解,而陨铁带来的灼热天火将山岩都烧得融化了,待大火熄后,陨铁便焊死在山岩之中,形成玄铁山,仿佛洞府的矮墙之上,长出一块黑色的矿脉。”
独孤湘笑道:“嘿,大上白,听你说得这么热闹,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拓跋守寂与独孤湘交谈之际,他儿子朝光便侍立在侧,机警地四下观察,绝不敢多说一句话。
拓跋守寂指着另一处岩画道:“方才所言,绝非老夫所编造的故事,我党项羌先民不但在数千年前目睹了天坠,更是将其忠实地记录在了山岩之上。”
拓跋守寂所指的不是黑色山岩,而是一块普通的褐色山岩,这块山岩尺寸极大,表面亦相对平整,山岩被分为数格,刻画了天降火流星,砸穿山体,大火延烧经日的惊人天变,大火熄灭后党项羌先民进入洞穴中查看,发现了陨铁,虽然线条简练,却也不难理解其中的意思。
拓跋守寂道:“玄铁难得,据说当年秦王嬴政佩剑所用之铁就取自这玄铁山,才能铸得这么长,然而就是因为剑长险些要了秦王的命,当年荆轲刺秦王,急切间秦王拔不出腰间长剑,还好后来将长剑背到背后,才拔出长剑。”
独孤湘虽然不好学,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还是听过的,给予的颇为详尽。她不禁讶异道:“秦始皇的剑是此地玄铁所铸?真的假的啊?”
拓跋守寂道:“秦王剑已随始皇帝葬于骊山,无人能见到了,是否真是陨铁所铸,也无从证明,但另一把陨铁剑所铸长剑却还在人间,那便是东吴大帝孙权的佩剑‘流星’,据说此剑现在为大唐左金吾卫大将裴旻所有。”
独孤湘道:“嘿嘿,这把‘流星’宝剑我见过,被裴大将军赠予朔哥啦!”
拓跋守寂吃了一惊道:“这‘朔哥’是何人?听闻裴旻最爱这把宝剑,一直随身佩戴,更请南诏铸剑大匠另配了樫木外鞘,可将单手短剑变为双手持握的战马大剑,他居然舍得送人了?”
独孤湘道:“这话说来就话长了,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得清的,不过我怀疑你在骗我,这玄铁山在西北,东吴远在东南,孙权又从未染指此地,他又怎么会获得陨铁打造神兵呢?”
拓跋守寂道:“自然不是他亲自到西北来开采的玄铁,当年此地虽为曹魏所有,但玄铁山的秘密只有羌人才知道,诸葛孔明编列羌人为‘无当飞军’,同属羌人的党项羌部献上了数斤玄铁,可没告诉蜀人此铁的来历。后来诸葛武侯为了拉拢孙权,前前后后给孙权送了很多重礼,其中就包含这些玄铁。”
见独孤湘还是将信将疑,拓跋守寂继续道:“只是当年汉时,冶炼技术不行,加工出来的剑虽然既长且锐,但剑身太脆,所谓佼佼易折,这玄铁剑本身极易折断,因此为了强固剑身,才在剑脊上加了七枚铜钉。”
独孤湘道:“七星宝剑这个故事我也听过,只不过当时不知道铸剑所用玄铁竟来自此处。”
拓跋守寂道:“到了本朝,冶炼技术就强得多啦,再制剑时就不需要再打铜钉咯。”
独孤湘奇道:“本朝也用玄铁做过宝剑么?”
拓跋守寂道:“怎么没有,当年契丹首领大贺摩会与我祖父拓跋赤辞交厚,祖父便赠给了他四斤玄铁,四斤玄铁原本可以打造两柄长剑,但大贺摩会喜用双手大剑,铸完大剑,剩下的玄铁只够打造两把短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