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守寂奇道:“没有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独孤湘,道:“湘儿,你身子有恙?”
独孤湘道:“你把这大食人割了耳鼻,自然要有个医生替他止血,还要伴着他西行,一路上为他换药,殷勤服侍、悉心照料,不然就算他不是血流不止而死,也得创口生疮,腐坏败血而死。”
拓跋守寂哈哈大笑道:“小湘儿说的是,还是你思虑周到。来人呐,鼻子耳朵不割了,把大食死尸的右耳统统割下来,串成一串,给他挂在胸前。”
江朔心想:毁坏尸体固然不好,但死人终究无知无觉,总比割活人的耳鼻来得好,他们也不便再阻拦,伸手轻轻捏了捏独孤湘的手,湘儿便道:“大上白明鉴,小女子佩服。”
拓跋守寂如何看不出两小的心思?他对着江朔笑道:“久闻江少主仁爱,今日始知传言不虚,不过老夫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江湖险恶,你以仁爱之心对人,别人可未必同样对你,有些时候,还是快意恩仇,杀伐果断的好。”
江朔忙叉手称是,拓跋守寂看出他心中并不认可自己的说法,只得摇头道:“少年人呐……终究不是听人劝的年纪。”
他目视星夜,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似乎是在回想自己年少的模样。
这会儿功夫,党项羌武士已经麻利地切下了所有尸体的右耳,用一根弓弦串了,血呼呲啦的一大坨挂在那大食幸存者的颈上,大食人虽然彪悍,但此刻没了悍勇之气,任党项羌武士摆布。
拓跋守寂命人取来笔墨写了一封极尽羞辱之能事的书信,让那大食人踹在怀中带回大食,书信以汉字书就,至于对方能不能读懂,他可就不管了。
又拔了一匹马,这马却是好马,否则怕他走不出玉门关外的大沙海,那大食人骑上快马,知道自己死中得活,赶紧鞭鞭打马,策马飞也似的往西去了,见他这副狼狈慌张的模样,党项羌武士免不得又大声嘲笑了一番。
党项羌人对河西到关内的连绵山路十分熟悉,他们静边军的驻地在庆州,本不能在河西、关内各郡自由行走,但他们早摸熟了这千里大山中的每一条小路,可以避开各州驻军,拓跋守寂让拓跋朝光带着江朔等人循捷径前往金城郡。
众人都是武林高手,倒也不惧风餐露宿,连夜赶路,有拓跋朝光引路,少走了不少弯路,原本六七百里的山路缩短到了五百里。
晓行夜宿,走了四日便到了兰州金城郡。
汉霍去病西征匈奴时,在黄河岸边设塞驻军,成为开辟河西四郡的前哨,西汉始置金城县,后改为金城郡。隋文帝开皇三年,因城南有皋兰山,改金城为兰州。大唐一统天下后,仍置兰州,并置都督府,天宝后又改称金城郡,治所却未变更。
大唐经营西域,金城是出入西域的最紧要处,此地借着黄河天堑,南有府城,北有关城,控扼河西走廊。任何外族就算能攻入玉门关,但穿过狭长的河西四郡后便成了强弩之末,最终受阻金城关下。
但这金城的武备有一项最大的弱点,虽然不惧西域而来的南下之敌,对于侧面西来之敌却无险可守。自从吐蕃崛起之后,若吐蕃骑兵顺大河南岸进攻,金城郡就显得不那么固若金汤了。
因此开元十七年唐廷将原本驻守在狄道的临洮军移至陇右节度使所在的鄯州,管兵一万五千人,马八千四百余匹,是陇右节度使所辖地区中最大的一军,鄯州在金城之西,便是前出防御吐蕃人东侵的。
金城郡少了驻军,成了腹地,反而更加繁华,城中不仅有众多汉人百姓,更多有西域胡商的聚落,金州城无法容纳这么多的商人、百姓,在城外沿着大河南岸冒出了无数的港口、民居、商肆,此等景象在中原城镇却是见不到的。
这样也少了江朔等人进城的麻烦,他们甫到城外,就见到了漕帮兄弟留的暗号,循着记号一路找到众人落脚之处,却是一处医馆,江朔看门前匾额,正是睿宗皇帝御笔亲提的“孟余堂”。
程千里笑道:“这安排的好,住在药肆,小叶子可就不愁没药用咯。”
江朔心中却不禁担忧起来,他们千里来回,距离叶清杳被刺伤已有旬月,他真怕叶清杳伤势突然恶化,一路寻来之时心中焦急,恨不得肋生双翅,到了门口却胆怯起来,唯恐听到坏消息。
阿楚夫人心细如发,察觉到江朔神色的变化,上前劝道:“朔儿,你不用太过担心,若小叶子有事,全大贤定然会设法传递消息,我们一路没收到任何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江朔心中却想:我们随着拓跋朝光一路走的都是无人知晓的山中隐秘小道,就算要通知我们,有哪里找得到我们?他虽然向阿楚夫人投以感激的目光,心中的忧虑却丝毫没有减轻。
程千里却不管这些,他径直走上到大门前,道:“奇哉怪也,大白天的,不开门做生意,紧闭大门做甚?”
说着叩打起门环来,然而却无人应门,程千里浑劲上来了,“砰砰砰”地猛砸门板,直震得门檐上的陈年浮灰都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众人忙都跃出,退到街上。
仆骨怀恩笑骂道:“老程忒也得胡闹了,房都要被你拆了。”
然而这“孟余堂”的大门倒是极其结实,在程千里巨掌拍击之下,虽然吱嘎乱响,却仍然屹立不倒,程千里还待要拍,忽然“吱扭”一声打开了一道细缝,内里探出一个脑袋,看来头上戴的巾帻是一个苍头,那苍头怒道:“哪里来的恶徒?”
程千里道:“你们开药肆的也是买卖,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那苍头却不看他,那眼一扫程千里身后站在街上的众人,最后停留在拓跋朝光的身上,“哼”了一声道:“好贼子,找来的帮手来么?”
程千里大奇,顺着那苍头的目光转头看去,指着拓跋朝光,又回过头来问那苍头道:“你见过他?”又问拓跋朝光:“你来过这家铺子?”
拓跋朝光和那苍头同时道:“没有!”
程千里一双铜铃大眼瞪着那苍头道:“既然没见过,又何来贼子?何来找帮手云云?”
苍头怒道:“料想你们都是这贼厮找来的帮手,劝你们休要被他蒙蔽,替西海饵药出头,能得什么好?”
江朔知道“饵药”是吐蕃人对留在西海的党项羌人的蔑称,心道这苍头怎么如此无礼,果然那边拓跋朝光勃然大怒,叱道:“好狗贼!你说甚?”
那苍头又扫了一眼众人,道:“小贼,快滚吧!你看看你这找的都是些什么帮手?老的老,小的小,居然还有妇人……啧啧啧,进去也只有挨打的份。”
独孤湘原本插着手在一边看戏,听这苍头竟然把她和爷爷、阿娘都编排了一遍,不禁大怒,道:“你自己长得獐头鼠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歪瓜裂枣,倒编排起我来了?”
那苍头嘴上功夫倒好,丝毫不让地道:“你好看,你是天仙下凡,怎么给贱民做打手?我看你这灰头土脸的,又如此瘦弱,几天没吃一顿饱饭了吧?”
其实众人这副灰头土脸的尊容是程千里刚刚造成的,独孤湘的穿着也并非破烂衣衫,她拍着身上的尘土,道:“我哪里灰头土脸了!还不是你们家门楼不结实?撒了我们一脑门子灰?”
江朔劝道:“湘儿,你和一个苍头一般见识做什么?”
独孤湘却一把抓过江朔,拿袖子掸土,对那苍头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衣衫可是上等绫缎的。”
江朔的衣衫是浑惟明置办的,确实是上等的面料,但他一路摸爬滚打,又是下河又是钻山,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华贵的模样?
那苍头却别过头去,道:“那里来的小疯子……”就要退回门内。
独孤湘纵身一跃,向大门冲来,那苍头在门内道:“啊哟,疯子发癫了!快掩门,快掩门!”
门内显然还有别的苍头,众人在门后推动大门就要重新闭户,但独孤湘伸手何等快,她从空空儿那里得来的内力虽然已经还回去了,但穿星步的神妙轻功还在。
抢在大门关闭前,伸手探入门内,抓住那苍头胸口的衣襟,将他一把揪了出来,这一下兔起鹘落,出手太快,以至于门内推门的众苍头仍在拼命推门板。
那苍头大半个身子被独孤湘拽了出来,门扇正合在他当胸位置,只听“喀啦”一声,也不知是大门木板,还是他胸骨发出的声音,夹得那苍头“啊哟哟”地乱叫。
独孤湘却哪里理会他,左手攥着他的衣襟,右手左右开弓“叮叮咣咣”结结实实打了那苍头四个耳撇子,打得他鲜血立刻嘴角流了下来,忙不迭地告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独孤湘道:“少废话,快开门。”
门后的众人见看门的管事被这个娇滴滴的小女子给拖了出去,大是惊骇,正犹豫是继续顶着门,还是依言打开,程千里却道:“湘儿,你和他说什么,看我的!”忽然大喝一声“开”,双掌倏地拍出,打在门板之上。
这一推将门枢打断,沉重的门板直挺挺地倒下,将数名躲闪不及的苍头压在门下,登时尘土飞扬,哀呼声不断。
江朔见湘儿和老程下手太重,忙上前松开独孤湘的手,又提起门板放出众人,对那苍头道:“这位管事,我等不是来闹事的,只因有朋友在此治病,才上门叨扰,湘儿和程大哥心中焦急,下手失了分寸,还请见谅。”
第471章 河曲冰蚕
孟余堂的大门极其厚实,一扇门板不下两百斤,而江朔只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抬起,众苍头对他畏如神人,都垂手让在一旁,不敢再有聒噪。
那管事的苍头也早没了先前的气势,舔了舔嘴唇,颤声道:“这,这……小的只是个门子,不知道贵客要找的人是不是在邸内。”
江朔温言道:“你家主事是谁?可否通禀一声,容我等一见?”
程千里道:“啊呀……少主,你和这小厮客气什么?我们直闯进去便了。”
江朔心想若路上顺利,谢延昌、全宁安等人护送叶清杳应该在这间孟余堂住了多日了,自己这些人初来乍到,怎能喊打喊杀,直闯进去,岂非失了礼数?
他那眼神制止了程千里,仍是好言好语地道:“莫非今日药肆有什么事?我等确实不知,请管事明告。”
那管事的苍头将信将疑地望了望拓跋朝光,对江朔道:“公子,你们真的不是饵……”他刚要顺嘴说出“饵药”,旋即改口道:“……党项羌人请来的帮手么?”
江朔道:“这位拓跋郎和我们一样,都是第一次来到宝号。”
拓跋朝光却察觉了一丝异样,问道:“难道有我西海党项人在邸内?”
那管事的慑慑不敢言,独孤湘一挈江朔的手道:“朔哥,此人忒也的不爽利,你这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自己进去看吧!”
说着也不管江朔答应与否,拖着他向内奔去。众苍头颟顸,见他二人先是展露神力,现在又穿行如飞,皆以为真遇到了神人,嚇得伏地祝祷不敢起身。独孤问等人见状,都觉好笑,也不说破,随着朔湘二人一起进入孟余堂内。
孟余堂占地甚广,进入大门是一大片车马场,此刻却不见一匹马、一架车。穿过车马场才是孟余堂真正的店邸,此邸有五楹宽,五扇大门尽皆紧闭着,独孤湘走到正门,随手一推,大门却只颤得一颤,她忘了自己的烛龙功的内力早已还给空空儿了,这一推非但没有震断门闩,反而把自己的手震得生疼。
江朔笑着一拍大门,门闩应手而断,大门“咣当”一声向内开启。却见内里有高大的拦柜、满壁的药柜,却空无一人。二人听屋后有人声,穿过拦柜转到屋后,却见屋后庭院中竟然站满了人。
这些人皆身穿白衣,只是这些白衣都污秽破旧不堪,从服色来看应该都是党项羌人,这些党项羌人层层叠叠挤在一起,江朔和独孤湘视线被这些人的脊梁挡住,全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只听到里面正在激烈的争吵,似有无数人抢着发声,现场吵作一团也没人注意到二人的到来。
二人皱着眉头,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听到一人朗声道:“诸位!诸位!听孟某一言!”
此人喊话之时暗运了少林“狮子吼”的功夫,声震屋宇,庭院内立刻为之一静。
江朔对独孤湘道:“是孟芦!”
独孤湘长得矮短,隔着重重党项汉子,无法看清里面说话怎么之人,急得垫着脚伸长了脖子,却仍然看不到说话之人,江朔握着她的手,向后一指,独孤湘见是一个大木架,一层层地塞满了竹笸箩,笸箩里是各种药草。
独孤湘见那木架子所用木料极其厚实,应当能承受两人的重量,于是和江朔携手轻轻跃上那副木架,这木架靠在屋檐之下,又是朝北,笼在阴影中,顶面看不真切,而朔湘二人手脚颇轻,因此院中众人并未察觉。
独孤湘坐在高处,才看清党项羌人只是立在庭院的一侧,庭院另一侧,则是一众孟余堂的苍头簇拥着的孟芦,那孟芦矮胖,难怪独孤湘方才看不见他,想到此处,她不禁好笑,忙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地憋住笑。
孟余堂苍头的人数远少于党项羌人,虽也配着刀剑,但党项羌人亦手持的猎弓、长刀,因此孟余堂苍头显得颇为紧张,手按刀剑四处张望,却也不敢先拔出武器。
孟芦倒是显得十分镇定,道:“诸位,我们孟余堂收购药材的价钱一直最为公道,可我们是医家,也是商肆啊……总不能做亏本的买卖不是?”
党项羌人一听,顿时炸开了锅,一人喊道:“孟余堂生意越做越大,收药的价钱却越来越低!这是何道理?”
另一人跟着喊道:“我等采药不易,如此贱卖,可都要没活路啦!”
又有一人喊道:“是啊!如今吐蕃封锁河曲,我等冒死送药,却如贱卖,实在令人齿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又开始混乱起来,孟芦不断举手压言,却毫无作用。
孟芦只得再使用狮子吼的功夫,喊道:“诸位,诸位……你们这样七嘴八舌的,我也不知道听谁的好,不知哪位可以做主?”
党项人中一名高大健壮的汉子,跨前一步道:“在下乞梅,乃是西海大白国的族长!”党项羌人自称“大白上国”,西海党项羌也是如此,只不过西海党项受吐蕃奴役,因此乞梅自称族长,并不以“大上白”自称。
孟芦苦着脸道:“啊呀……乞梅贤弟有所不知,如今大唐与吐蕃交恶,中原百姓对吐蕃同仇敌忾,连带着吐蕃河曲之地的药材也卖不出去,这个,这个……孟某也很为难啊。”
独孤湘听了低声嗤笑道:“这个奸商,鬼话连篇……”
江朔奇道:“唐蕃两国为了争夺石堡城,连年征战确是事实,湘儿你怎说是鬼话?”
独孤湘道:“这冰蚕是极名贵的药材,普通百姓可无福消受,买得起的都是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心中还会有唐蕃交战,不买敌国货物之想?”
果然那乞梅冷哼一声道:“我们弟兄扮作客商,在孟余堂长安柜上问过,今年长安城中冰蚕的价码可是比去岁更高了二成!”
这时边上一人喊道:“说得不错!低买高卖,好不要脸!”
孟芦仍是苦着脸拖长了音道:“乞梅贤弟……我已说了,唐蕃交战,这兵祸之地来的药材当然是要贵一些啦。”
乞梅似乎是被孟芦气乐了,道:“孟主事,你这话说得可真可笑,深入战地抢收冰蚕的是党项羌人,冒杀头之险将冰蚕运到金城的也是党项羌人,这唐蕃交战的兵祸与你何干?”
又有人喊道:“既然孟主事也知战地采药之不易,就该多给些钱帛,怎么反而收购价越发的贱了?”
此言一出,顿时获得一阵轰然响应,孟芦冷笑一声道:“市舶司不许东西两市贩卖吐蕃物事,我上下打点,难道不要财帛的么?这笔账你等饵药贱民如何懂得?”
孟芦之言激起了群怒,党项人纷纷咒骂,场面再度混乱。
乞梅转身拿手压了半天,才止住众人,对孟芦道:“孟主事,其实我们也不要多,只求你按五年前的药价收药即可。”
孟芦瞪大了眼睛道:“什么?什么?什么?五年前的药价?你当我孟芦是傻子么?”
乞梅道:“孟主事,你别当我等愚昧,不知你做的深恶勾当。五年前,兰州有十家药肆收冰蚕,孟余堂来后,第一年就以高价将那一年采摘的冰蚕一扫而空,此后两年更是逐年抬高收购冰蚕的价格,那十家药肆或是无货可卖,或是搬去别处卖别的货去了……”
孟芦怪眼一翻道:“我高价收药,你们又不满意了?”
乞梅道:“你这高价只维持了三年,十家药肆关门之后,整个金城只有一家做冰蚕生意,孟余堂便凶相毕露,这些年来收购价格逐年走低,今年柜上的开价更是不到五年前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