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芦道:“乞梅,你七拉八扯的,说这么多没用的做甚?你既嫌价贱,完全可以不卖给孟余堂么?”
江朔心中也道:孟余堂又不是官府,既然收购价格不合适,那不卖就是了,围着孟芦,硬要叫他高价买了去,似乎也不妥。
乞梅却怒道:“孟主事,少在这里卖乖,如今金城只有孟余堂一家收冰蚕,我们不卖孟余堂却卖给谁去?”
江朔悄声问独孤湘:“湘儿,这冰蚕是个什么东西?”
独孤湘道:“嘿嘿,说道着冰蚕可是十分神奇。冰蚕在冬日风雪之中,乃为虫,其形如蚕,到了夏季,却不知为什么,僵死如枯草,因此又叫‘冬虫夏草’,冰蚕为河曲所独有,只能夏季为草之时才能采摘,若采摘不及时,到了冬天就变成虫跑啦!”
其实冰蚕是菌丝寄生于虫身,一旦夏日成“草”,那冬季便再也变不回“虫”了,自然也没有变虫逃跑一说。
江朔皱眉道:“这又是虫又是草的,竟然也有人敢吃么?”
独孤湘嗤道:“听我爷爷说,这冰蚕生于冬、成于夏、出于秋,按其阴阳之理,乃补肾助阳的神药,此药在长安卖得极贵,饶是贵如黄金,每到初秋上市之际,都被达官显贵一抢而空。”
江朔皱眉道:“补肾?练足少阴肾经之炁不就好了?吃这怪东西做什么?这助阳又是何意?难道长安的达官显贵都练炎阳内力吗?”
独孤湘红着脸道:“这我可不知道……”
江朔心想,你不知道却脸红什么?
二人胡聊的同时,孟芦却对乞梅道:“卖你又嫌贱,不卖又不肯,这可不是自相矛盾么?总不能好处都让你党项羌人占了吧?”
江朔握紧拳头道:“这孟主事可太过分了。”
独孤湘道:“朔哥,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可以整治整治他,只是……”
江朔问道:“只是什么?”
独孤湘道:“如全宁安真的带着叶家妹子寓居于此,我们拆了孟主事的台,你的清杳妹子怕要被赶出来……”
江朔敲着额头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节,这确是一件麻烦事……”
这时却听一老人的声音道:“后院里里外外都查了,漕帮和全宁安一行人都不在此处。”
朔湘二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原来是墙上有一高窗,独孤问正在窗后,扒着窗栅对他二人说话。
第472章 朝贡之策
江朔和独孤湘二人不管不顾,径直闯入药肆后面的庭院,独孤问等老江湖却悄悄避开人群,潜入后院,已将后面里里外外都查了个遍,并未见到叶清杳或者任何漕帮、全家相关的人。
谢延昌等漕帮弟兄也就罢了,全宁安一族上百人,绝对不可能藏得毫无痕迹,因此独孤问可以断定众人并不在孟余堂中。
这时隔着墙板,拓跋朝光对独孤湘道:“湘儿,你说有釜底抽薪的法子可以帮这些河曲党项羌人么?”
原来众人早都已经聚集在药肆店铺内了,只是没有像朔湘二人一样冒险在庭院中露面。
独孤湘笑道:“原是需要朝光大哥你出面的,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然而这孟余堂药肆的木墙板甚厚,缝隙亦严密,独孤湘说话难以传入隔着墙壁的拓跋朝光耳中,江朔见状伸手在木板上轻轻一点,“啵”的一声,墙板上登时多了一个小圆洞,一小块小圆木头落到对面地上,把拓跋朝光吓了一跳。
江朔又用手指在洞中劏了一圈,把那洞口又扩大了一圈。拓跋朝光见那圆洞甚是圆整光滑,四周隐隐有烧灼的痕迹,不禁心中暗暗称奇。
独孤湘道:“哎……有此神功倒也不错,我呀,现在有些后悔把内力还给空空儿了。”
江朔心道:你若不还,那日便死了,但他现在学聪明了些,知道有些真话不能说,只是笑着对湘儿道:“你快教教拓跋大哥怎么帮党项羌人吧,我看他焦急得很。”
独孤湘凑到洞口,嘀嘀咕、嘀嘀咕,对拓跋朝光述说了一番,拓跋朝光犹疑道:“这……能成么?”
独孤湘道:“朝光大哥一试便知。”
拓跋朝光心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湘儿这小女子看来古灵精怪,照她说的做说不定能成,于是下定决心,走出店铺,一分众党项羌人道:“让开。”
众党项羌人见是拓跋朝光,都躬身施礼,立刻让出一条小径,看来甚是恭敬。
拓跋朝光走到乞梅面前一躬身,双手平举说了一句奇怪的语言,想来是党项语。
乞梅却颇为冷淡地道:“你怎么来了?”
拓跋朝光回道:“阿兄,我来助你。”
此言一出,江朔和独孤湘都大感意外,原来二人是兄弟?
独孤湘奇道:“他二人都是党项羌人,怎么不说自家话,却用汉语?”
独孤问道:“我听说拓跋守寂带族人内附大唐之际,还有不少党项羌人不肯离开故土,他二人应该是族兄弟,这乞梅怕就是留在西海的党项首领之后,和朝光平辈,这两支党项羌人选择不同,自然称不上和睦,我看乞梅对朝光不说本族语言,那是不以他们为党项羌人了。”
果然乞梅冷哼一声道:“我们党项羌人的事,不劳汉人来管。”
朝光道:“阿兄,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容我先和孟主事说几句。”
乞梅不置可否地将头转向一边,朝光又向他躬身行了一礼,才转头对孟芦道:“久闻孟主事大名,执掌孟余堂以来,将医局药肆开遍大唐诸道,好不兴旺,今日得见,果然是当世子贡。”
拓跋朝光所言“子贡”乃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复姓端木单名赐,出生于富商之家而拜入孔子门下,他虽家财万贯,却富而有仁。曾经自筹巨资赎回鲁国奴隶,被尊为儒商之祖,大唐开元二十七年,圣人下诏追封其为“黎侯”,以彰其德。
孟芦先前对党项羌人百般刁难,显然够不上“儒商”的品德,拓跋朝光称他“当世子贡”,显然有讽刺的意味,孟芦却佯作不知,叉手道:“不敢当,不敢当……看阁下的服色,莫不是庆州来的?”
党项人尚白,皆着白衣,但与西海党项人的污秽破烂不同,拓跋朝光的衣衫光鲜亮丽,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因此孟芦才能猜出他是内附的庆州党项羌人。
拓跋朝光道:“正是,在下拓跋朝光,静边军西平公拓跋守寂便是家父。”
孟芦“哦”了一声,道:“失敬,失敬……”
但看他的表情却没什么“失敬”的意思,庆州拓跋家虽然定着公爵的名号,但内附大唐的外族都是虚封,契丹李怀秀还封了个崇顺王呢。孟芦与庆州并无商业往来,因此也不把拓跋朝光这个西平公世子放在眼里。
孟芦对拓跋朝光道:“拓跋郎此来孟余堂,所为何事啊?”
拓跋朝光一笑道:“孟主事误会了,我此番来并非为了孟余堂,只是听说族兄在此,才来此处找他。”
孟芦颇感意外地看着拓跋朝光,朝光继续道:“我听说西海党项有一大批好货没处去,只能贱卖,颇感意外,正要来给阿兄指一条明路。”
孟芦冷笑道:“嘿,你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打算,不过孟某有言在先,长安的贵胄只会从我孟余堂买药材,就算你们把冰蚕送到长安,只怕也卖不出去。”
拓跋朝光道:“孟主事误会啦……我们庆州静边军是军户,可不会做药材生意,更不敢抢御笔孟余堂的生意。”
孟芦有点吃不准地上下打量着拓跋朝光,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拓跋朝光道:“家父西平公听说西海冰蚕在长安勋贵中极受欢迎,但圣人竟然不知,不禁甚觉可惜,又听说今年冰蚕价贱,与白饶的无异,便叫我来劝族兄拓跋乞梅,反正都是白送,不如送给圣人,西平公每年朝觐圣人时,尽是些猎获,今年便以冰蚕进贡……”
说到此处,孟芦双手乱摇道:“哎……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拖把朝光一看,果然如独孤湘所料,不禁精神一振,佯作不解,道:“有何不可?”
孟芦道:“这……这冰蚕怎能说是白饶的,我出价可不低啊……”
拓跋乞梅身后一西海党项羌人啐道:“怎么不低?冰蚕极是难得,上等的冰蚕产自河曲群山之中,河曲如今为吐蕃人所得,西海边易得的冰蚕早就被吐蕃人挖去了,我党项羌人只能深入荒僻山中寻找,采挖冰蚕正是夏日,一来草深极难寻获,二来天气变化极烈,在高原上,雷雨可是要人命的!”
原来河曲高原上疾风流云,气候变化极快,刚才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突然阴云密布雷雨大作。高原无树,荒山上的人极易遭雷击,而人在高原上稍有跑动便会心慌气短,无法像平原上一样长距离奔跑,往往低头细心翻找冰蚕时,忽然天暗,待发现雷雨将至时,再想跑就已经晚了。
每天都有不少党项羌人在荒山中或遭草中毒虫噬咬,或遭雷击,更有疾风骤雨下迷途摔死、大雨导致山崩被埋,可说是十分危险,九死一生才能寻回这一点冰蚕。
而孟余堂收冰蚕时又极其严苛,价格低也就算了,对品相要求极高,稍有破损便不收货,因此党项羌人都是将冰蚕集中到一处,卖给孟余堂后先厚恤死难族人,再全族均分。
今年孟余堂的收购价,实在连恤养死者家人都不够了,但是要说价钱太低,就拿来进贡给唐皇,众西海党项羌药民又有些不愿意,毕竟孟余堂给的价再低那也是一笔财货,进贡的话今年可就颗粒无收了。
当即有人道:“但要进贡……”
拓跋乞梅抢过话头道:“不错!既然如此不如进贡,我听说圣可大方得很,若冰蚕得了圣人喜的欢,赏赐必厚,好过今日贱卖!”
拓跋乞梅虽然不知拓跋朝光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见孟芦看来极其担心,心知朝光必有所计策,因此配合朝光也说药贱不如朝贡。
孟芦大摇其头道:“乞梅兄,你可不要犯糊涂啊!圣人每年千秋节所得朝贡的珍奇之物何其多栽?送上的冰蚕只怕压根就入不了圣人的眼,若无赏赐今年你们可怎么度过严冬啊……我……我这可是全为你们考虑啊!”
西海党项羌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部分人都认为孟芦说得有道理,有人想劝拓跋乞梅道:“族长,我看孟主事说得有礼啊,卖给孟余堂虽然价贱,总好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拓跋朝光道:“哎……此言差矣……今年你低价卖给孟余堂,他明年再压低价格,可怎么办?如此经年累月,西海党项羌人必要被孟芦老儿逼死。”
拓跋乞梅此时已经确定朝光的朝贡之策能让孟芦就范,也跟着道:“不错!与其被慢刀子杀人,不如朝贡放手一搏!”
拓跋乞梅在族人中极有威望,众人听他说得断然,也一起喊道:“朝贡!朝贡!”“不卖孟余堂啦!”“孟芦老儿要冰蚕,自己去西海挖吧!”
一片喧闹声中,孟芦急道:“好啦,好啦,乞梅,一切好商量么,你嫌我开价低,我可也没说你不能还价么,你说,你说……多少价钱才肯卖给我?”
拓跋乞梅举手压言,对孟芦道:“就按三年前的价钱!”
孟芦惊道:“方才你还说按五年前的价钱,怎么变成三年前了?”
五年前孟余堂为了争夺冰蚕,打压其他药肆,不断抬高价格,三年前到达最高价时,其他商贾或败或走,孟余堂一家独大之后就开始不断压价,到了今年反到只有五年前的一半价钱了。因此乞梅说按三年前的价钱,那便是最高价了。
拓跋乞梅道;“那是因为过去两年你压价太狠,今明两年须得找补!三年后再恢复原价。”
孟芦听了直嘬牙,拓跋朝光道:“阿兄,我看孟主事太过为难,还是别卖了,听我的,朝贡为好。”
孟芦忙道:“别别别……”一跺脚道:“好,就依你!”
拓跋乞梅没料到孟芦竟然会答应不禁大喜,拓跋朝光道:“须得立下字据。”
孟芦狠狠剜了拓跋朝光一眼,他已知道朝光说什么朝贡云云大抵是威胁的言辞,但西平公虽然是个虚衔,却确实有朝贡的资格,其实就算他以三年前的价钱收冰蚕仍然大有赚头,若党项羌人真的拿冰蚕做贡品,那可就真断了财路,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咬着牙道:“好!便立‘合同’!”
江朔奇道:“湘儿,你出的主意就是朝贡么?孟芦听到朝贡为什么会畏之如虎?”
第473章 合同书契
“合同”就是书契,秦汉时借贷契约称“判书”,买卖契约称“下手书”,原是在一片竹简上书写后,一剖两爿,买卖双方各持一半,合在一起比对便可判断真假
后来则是在两片木牍上书写相同的内容,再合在一起,魏晋时更增加了“画指头”,就是买卖双方在契约上自己名字的下方,亲手画上自己一根手指长度的线段,并画出指尖、指节的位置,作为凭据。
随着纸张的推广,木牍为纸张所替代,东晋的契约被称为“文券”,十六国时,人们会将书契两札合在一起写上一个“同”字,是为“合同”。
唐代人又把契约叫成了“市券”,采用官府统一规定格式和文字,孟芦与拓跋乞梅所立“合同”便是收购西海党项羌人采挖冰蚕的书契。
独孤湘和江朔坐得高,对于双方立约自然看得清清楚楚,问江朔道:“我听说订合同,要将两份文书和在一起,写上一个‘同’,以防作伪,怎么看执笔写了两份书契就交予二人,并没有写‘同’字呢?”
江朔笑道:“你说的那是前朝旧事了,其实写一个‘同’字很容易造假,只需要照着描一下即可,你看现在的合同书契,上面都要盖印、画押,还有保人,一会儿还要送到府衙去照验盖官印,如何做得了伪?不过呀,‘同’字还是要写的,不过是作为花押罢了。”
独孤湘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耶耶说多读书,也没甚用,还是像朔哥你这样见多识广才好。”
这时听到有人在壁后轻轻地弹木板,独孤湘这才想起耶耶葛如亮就在背后药铺大堂之中,不禁吐吐舌头。
江朔却问道:“湘儿,我倒要问你,你怎么知道祭出朝贡这一招,孟芦就会就范?要我说朝贡给圣人之物,人人都知道定是好的,不是应该更好卖么?”
独孤湘道:“我也是猜测,冰蚕每年只能采挖这么一点,都朝贡给了圣人,孟芦可就没货可卖了,冰蚕珍贵,多是先订后卖的,长安城内的大户人家怕是早已订了多年的货,到时候孟芦交不出货,那些个勋贵可不来管什么朝贡不朝贡的,孟芦如何吃罪得起?”
江朔不解地问:“照你这么说,也不用说朝贡不朝贡的,只要党项羌人抵死了不卖,孟芦总是要屈服的。”
独孤湘摇头道:“我估摸着孟芦肯定有存货,拖个二三年不在话下,党项羌人却能挨几年的饿,受几年的冻么?一旦朝贡就大不一样了,意味着孟芦再拿不到货了,你说他急也不急?”
江朔恍然大悟,赞道:“湘儿,还是你鬼灵精,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