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一直以为皇甫惟明是一个庸才,现在听拓跋乞梅的话,才知道皇甫惟明其实也是名将贤才。
独孤湘道:“照此说来,皇甫惟明大胜小败,这次石堡城之败,不至于削官夺爵啊。”
拓跋乞梅道:“嘿,皇甫惟明被贬,可不是因为石堡城之败,而是因为他和韦坚得罪了奸相李林甫。据说皇甫惟明不满李林甫专权,劝圣人罢相,荐韦坚以代之,李林甫知道后,便怀恨在心。
今岁上元节,皇甫惟明与韦坚同游,李林甫遂以此为借口,说韦坚与边将私会,欲谋废立。才将皇甫惟明与韦坚一同入狱。”
江朔这时想起罗希奭在运河一线捉拿谢延昌等人,道:“奸相实在可恶!今春捉了无数槽帮兄弟,也是为奸相构陷韦相公。”
拓跋乞梅也义愤填膺道:“何止于此,他还让杨慎矜、王鉷、吉温等人一起诬陷攻奸,二人才落得流徙的下场。”
江朔闻言大大地后悔道:“早知王鉷如此恶毒,当日就该将他一刀杀了。”
拓跋乞梅问其缘故,江朔才说了当日大闹长安平康南曲,废了罗希奭武功之事,可惜当时不知王鉷、王焊弟兄的酷滥,放过了二人。
拓跋乞梅却击节叫好,道:“江小友不必懊恼,人说李林甫之爪牙,首推‘罗钳吉网’,如今你拔其钳,已断其一臂矣。”
江朔则道:“拓跋大哥,我听你的谈吐,也绝非猎户的见识,实乃文武全才。”
拓跋乞梅不禁得意,一挺胸道:“他日若能领一州,率一军,也当护国佑民,为国家出力。”
独孤湘道:“朔哥、拓跋大哥,你们先别在这里豪气干云啦。先说今晚去哪里过夜吧。”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这日是个朔日,夜色昏暗,道路难辨,却去哪里找下处?
拓跋乞梅笑道:“还能去哪里过夜?咱们猎户出身,习惯了风餐露宿,就在这山中忍一宿呗,难不成还叫开石堡城大门,让铁刃奚诺罗给你找宿处吗?”
独孤湘眼睛骨碌碌一转道:“我倒有个法子,石堡城自然去不得,下面的营帐,难道我们也去不得么?”
江朔笑道:“湘儿你又要胡闹了。”
独孤湘撅嘴道:“朔哥,你难道被吐蕃具装骑兵给吓破了胆么?我们只去找个帐篷过夜,拉起帐帘子,蒙头便睡,又有什么人知道?”
江朔一想也是,他也委实心疼湘儿,道:“好,不过我们之找最边远的小帐篷,忍一宿即可,千万别给我添乱子。”
独孤湘点头如捣蒜,贼兮兮地笑道:“好好,都听你的。”
拓跋乞梅却道:“太冒险了吧?我们还好办,两匹马怎么混进吐蕃军中?”
江朔手打凉棚,向山下观看,由于体内有二龙内丹,他的目力极佳,虽然在暗夜之中,看下面营地的情况也甚是分明,拿手一指道:“那边是一个骑兵营地。”
拓跋乞梅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却只看到朦朦胧胧的一片,哪里分辨得出骑兵还是步卒,他正在心下暗暗称奇,却听江朔拿嘴“噗噗噗”、“希希希”地发出奇怪的声音,而胯下二马居然也“扑哧”、“噗哧”喷着鼻息,仿佛在回答他一般。
拓跋乞梅问江朔何故如此,江朔笑着解释道:“我和二马说了,现在要下去敌人营地,叫他们千万禁声,一会儿听我的号令行事。”
此刻夜色昏暗,江朔看不清拓跋乞梅的脸,否则他会见到拓跋乞梅一脸震惊的神色。
江朔随着拓跋乞梅走了一段羌道,已知其理,口中轻声吆喝,让二马寻路向山下走去,他控马从来不用鞭策,只凭一张嘴,却如臂使指,让马儿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拓跋乞梅骑了几十年的马,也达不到江朔的万分之一,对于江朔所说马语云云,不禁又有些将信将疑了。
不消片刻,三人二马缓缓下到山下,二马借着夜色缓缓踱到江朔所指的那片骑军营地边,此刻各营早已熄了营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白烟和被水泼灭的篝火余烬的特殊气味。
拓跋乞梅轻声对江朔道:“江小友,我们虽然能悄无声息地接近营地,但二马如何混进去?营地的马儿可都围在马厩之中呢,况且营地必有守夜的岗哨,明哨易躲,暗哨却防不胜防啊。”
说话间,江朔和独孤湘已经下马,江朔一带桃花马的缰绳,对拓跋乞梅道:“拓跋大哥先下马,我自有办法让明哨、暗哨都自己走出来,迎我们进去。”
拓跋乞梅看不清江朔的面目,唯见江朔一对眸子在夜空下发出两点光芒,他万般无奈,只能先行下马,江朔居然开始把马匹身上的鞍鞯取了下来,应用之物则都挂在了自己和独孤湘的身上。
拓跋乞梅道:“江小友……你就算把马儿弄的好像歇马的样子,总也不能跃马进入马厩吧?必然会被发现的……”
原来军马在日间要上鞍鞯、披战甲,不作战时却要除去所有的负载,让马匹得到充分的歇息,只有临战前一刻才会披挂整齐,江朔他们所骑二马没有甲胄,取下鞍鞯后,看着和歇息状态的战马颇为类似。
江朔对拓跋乞梅的问话笑而不答,把拆卸下来的马鞍马镫之类的东西往长草从中一藏,忽然仰天长嘶起来,龙骧马干草玉顶黄也跟着嘶鸣起来。
龙骧马是马中之王,它一嘶鸣起来,吐蕃骑军营中的马厩顿时如开了锅一样,万马齐鸣,响成了一片。
拓跋乞梅这下才叫真正的震惊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忽听江朔嗓音一转,又发出另一种嘶鸣,龙骧马也跟着嘶鸣起来,这次吐蕃军马却不再只是回以嘶鸣,而是鬃尾乱炸,在马厩中躁动起来。
营区里的吐蕃人也被惊醒了,除了帐外站岗的明哨,不少人出营张望,这些第一时间掀开帐帘的自然就是暗哨了。
江朔见状,笑道:“这不是都出来了么。”
他鼓唇再发出第三种嘶鸣,这下可好,吐蕃军马竟然在马厩中跑了起来,吐蕃军中有专司牧马之人,见军马炸营,连忙口中呼喝,手中鞭子抽打得山响,想要弹压住群马,却一点用也没有。
军马们在马厩中汇成激流,跑了几圈,忽然向边上的围栏撞去,这个营地有上百匹军马,百马接连撞击之下,围栏如何抵挡得住,立刻就被撞到撞塌,这一百多军马呼啸着向江朔三人的藏身处冲了过来。
拓跋乞梅不禁大惊,要知道马儿受惊发起疯冲来,实在是比虎豹还要吓人,一旦被撞到,那千千万万个马蹄践踏在身上,饶你是大罗金仙,也要被踏为肉饼,他忙一拉江朔和独孤湘的手喊道:“危险,快闪开!”
此刻马蹄声惊天动地,他也不怕喊叫声会被吐蕃人听去,江朔却轻轻拨开他的手,对二马发出一声马语,这时军马已经冲到眼前,二马欢嘶一声,从长草中跃出发足狂奔,龙骧马当先嘶鸣一声,拓跋乞梅恍惚间似乎听到龙吟一般。
军马立刻转向,从江朔他们的藏身处前横扫而过,而二马的速度已经达到和军马奔驰的速度一致,转眼间已混入马群之中。
江朔双手一携湘儿,一携拓跋乞梅,笑道:“轮到我们了!”
第484章 非川走马
趁着马群从三人面前卷过,拓跋乞梅被江朔拖着在马群后飞奔起来,三人正好藏身于马群掀起的巨大烟尘之中。拓跋乞梅此刻只觉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速度竟然不输奔马,再看江朔一手提着他,一手拉着独孤湘,跑起来竟然毫不费力,心中更是啧啧称奇。
拓跋乞梅所不知道的是,其实独孤湘的轻功本不逊于江朔,江朔和独孤湘只是将手牵在一起而已,只有他才是那个拖后腿,需要提携的人。
将朔见时机成熟,有纵声嘶鸣一声,龙骧马在马群中跟着高声嘶鸣。江朔虽然会马语,内力又深厚,但群马未必听他的,但龙骧马嘶鸣起来,却有帝王般的威严,马群在它的嘶鸣声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开始转向。
吐蕃骑兵本有司牧的军卒,但马厩中群马受惊冲出,竟然连一匹马都没留下,吐蕃司牧军卒无马可骑,靠自己两条腿如何追得上?只能追在后面高声呼喊,却徒呼奈何。
没想到冲出去的疯马,居然兜了一大圈又往回跑来,众人真是意外之喜,忙从两边兜转上去,将马群往里马厩里轰,先前马跑出去的时候,他们拦也拦不住,此刻却出奇地顺利,马儿们乖乖地跑进马厩内,吐蕃司牧简直不敢相信会有此等好事临头。
本来弄丢了马匹,哪怕只有一两匹,在军中都是重罪,但现在马群竟然自己回来了,这不是好运又是什么?
吐蕃人把马群轰入马厩,立刻加固马厩,粗略清点之下,马儿非但未少还似乎多了两匹,点数之人只道是着急忙慌数错了,但反正多了不是少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深究了。
至于江朔等三人,早趁着一片混乱,烟尘满天之际,悄悄混入了营地。
此刻吐蕃军卒都忙着对付马匹,守备最是松懈之时,江朔和独孤湘轻功极妙,就算带着拓跋乞梅,也不落行踪,随便找了一顶帐篷就钻了进去。
江朔他们有意找了一顶又破又小的帐篷,料想不会是什么军官住的地方,帐篷内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在,借着外面摇动的火把发出的光亮,见帐篷内只有几床粗布被褥,上面堆着一堆毛茸茸的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再有就是长弓弯刀等弓骑兵的武备,看来不过是普通骑兵的居所。
这时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呼喊,听得出来都在重复同一句话,江朔和独孤湘正在不得要领、面面相觑之际,拓跋乞梅道:“糟了……这一支吐蕃军队的东本在呼喝全军集合……”
拓跋乞梅是西海党项羌人的首领,常与吐蕃人打交道,自然听得懂吐蕃语。
正说话间,忽然帐帘子一挑,两名全副武装的吐蕃军卒冲了进来。估摸着此二人才是这个帐篷真正的主人,二人手中持着火炬,忽见帐内竟然有生人,也是大吃了一惊,刚要出生喝问,江朔和独孤湘一左一右冲上去,各点了二人的几处穴道,教他们也不能反抗,也不能出声。
这两个吐蕃兵生的高大,身上披一件鏁子甲,这鏁子甲好似一件铁织成的衣服,从头上套下,身体、肩膀、大腿都有遮蔽,将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的。此二人均带着兜鍪铁盔,只露出双目,和江朔他们日间所见的吐蕃骑兵颇为相似。
二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自己就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了,不免以为自己遇到立刻巫觋,心中游移不定,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就在此时外面呼喊声越来越密,马匹又开始嘶鸣起来。
拓跋乞梅道:“看来不出去是不行了,吐蕃人要拔营而去了!”
很快又有人站在帐外,对着帐篷内呼喊,语气中颇多不满催促之意。
独孤湘眼珠一转道:“朔哥,你们穿上此二人的铠甲。”
拓跋乞梅道:“妙啊!吐蕃人全身披甲仅露二目,我们装扮成这个样子,吐蕃人未必认得出来。”
江朔道:“可是只有二人,少了一套衣甲,湘儿你怎么办呢?”
独孤湘嘻嘻笑道:“怎么是二人,这里还有一个呢。”
说着一翻那堆皮毛,变戏法似的,从中揪出一个人,此人和独孤湘长得差不多高,竟然是个小孩子,他一身褐衣,看起来不像军卒,早已哆嗦成了一团。
江朔大吃一惊,没想到帐篷里居然还藏了一个人,此人气息虚浮,并非练武之人,江朔全神防备着周边的吐蕃武士,反而忽略了这个帐中之人。
拓跋乞梅道:“这是一个‘庸’,吐蕃军有‘桂’‘庸’之分,‘桂’为作战武士;‘庸’为随军奴从,江小友,你我扮成‘桂’,湘儿扮成‘庸’正好,否则她生得矮小,扮作武士也不太像呢。”
三人说干就干,三下五除二,将三人扒了个精光,穿上了吐蕃武士的装束,只是江朔和拓跋乞梅都没当过兵打过仗,二人都是盔歪甲斜,看来甚是滑稽。
他们将三个吐蕃人都点了穴,藏在皮毛堆里,一时倒也不易发现。
三人准备停当这才掀开帐帘,却见外面大半的吐蕃骑手已经上马正装待发了,一军官模样的人,策马冲上来,挥鞭便打,江朔不会吐蕃语自然不敢开口,拓跋乞梅怕被那军官听出口音不对,也不敢说话,只能由得他打了,好在二人身上罩了鏁子甲,鞭打在铠甲上叮当作响,却一点不疼。
那军官也只是做做样子立威,胡乱打了两下,便以吐蕃语叫二人上马归队,拓跋乞梅听得懂吐蕃话,一拉江朔和独孤湘的袖子,就往马厩走。
三人装作一副犯了错的样子,低头急跑,那吐蕃鏁子甲将二人的身子完全遮住,兜鍪铁盔上更是只露双目,黑夜之中还真没让那军官认出来,至于独孤湘,她抓了一把地上的泥胡乱抹花了脸,军官又怎么注意到这么一个脏兮兮的“庸”长得什么模样呢。
到了马厩,还有不少吐蕃骑手正在给自己的马披挂铠甲,好在前面马群大乱,将马厩折腾得一片混乱,否则吐蕃原来人马鞍韂各就其位,江朔他们必然露馅,此刻人人在找马,江朔他们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拓跋乞梅皱眉道:“如此混乱,我们却如何找到那两匹马?”
江朔笑道:“这却不难。”
他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轻轻打了个呼哨,黄马和桃花马便自己穿过马群,凑了过来,拓跋乞梅见了不禁啧啧赞叹。
二马身后居然还跟来了一匹青马,龙骧马是马中之龙,那青马许是仰慕黄马,从马群奔驰之际就一直跟在黄马的左右。
拓跋乞梅哈哈大笑,拍着青马的背道:“这下我的坐骑也有了。”
龙骧马称为透骨龙,看起来甚是清瘦,江朔舍不得让它负重,他看到吐蕃军奴“庸”人马均不披甲,便对独孤湘道:“湘儿,你骑老马,不用披甲。”
龙骧马其实并非老马,也不瘦弱,但江朔先入为主,总是叫它“老马”,对其更是照拂。江朔自己和拓跋乞梅一起,给桃花马和大青马披挂上马甲,大青马本就是吐蕃军马自不待言,桃花马是郭子仪所赠,本也是军马,对于披挂马甲倒也不抗拒。
二人胡乱具装完毕,这时吐蕃骑兵已经基本都整装完毕了,为首的大将一声呼喊,“呜呜”号角之声此起彼伏,吐蕃骑手人呦呵声随之响起,骑兵开拔了。
江朔见共有十几个营垒,上千骑兵开拔,对拓跋乞梅低声道:“这么多人马,难道是要趁夜去攻打湟源的唐军,报日间的一箭之仇?”
拓跋乞梅道:“不像……唐营在东北,吐蕃军却向西而行。”
独孤湘笑道:“那可太好了,正好带我们穿过石堡城防线。”
拓跋乞梅点点头,轻声道:“少说话,跟着他们,别被人听见我们说汉话。”
江朔和独孤湘缄口不语,默默点头,三人就这样随着吐蕃骑士向西跑马,不一会儿就穿过了石堡城西边的隘口,行不到二十里路,就见地势突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大草场,悠悠群山便似忽而退到了远方。
独孤湘忍不住低声问道:“拓跋大哥,这是去大非川的路么?”
拓跋乞梅轻轻摇头,拿手在胸前暗指南方,道:“那边的山是大非岭,翻过大非岭才是大非川。”
独孤湘皱眉道:“这里地势这么开阔,如果我们离队向南方跑,一定会被发现的。”
江朔微微点头道:“我们先随着吐蕃军行进,等他们歇马时,再寻机会溜走。”
三人说话、动作都十分细微,唯恐被吐蕃人察觉有异。
然而此时夜风舒爽,地势又开阔,正好跑马,吐蕃骑兵出了山谷之后转向西北疾驰了数十里,仍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此刻背后的东方群山已经微微露出曦光,远处的景物越来越分明,江朔三人眼看离大非川方向越来越远,不禁暗暗有些焦急。
这时忽然一个吐蕃骑士靠了过来,拍着拓跋乞梅的肩头,和他攀谈起来,原来吐蕃骑手转进之时,营帐等物虽有辎重队运输,但自己私人应用之物都会打包背在马背后。
那人与大青马的主人相熟,见他三人马屁股上都空空如也,身上鏁子甲更是穿得歪歪扭扭,心想他们定然是睡死了,才会如此狼狈,便凑过来奚落调笑。
拓跋乞梅虽然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但对方既然认得马的主人,拓跋乞梅怎敢开口。那人见拓跋乞梅不回答,只道他是被自己说得羞愧,不禁哈哈大笑,猛拍乞梅的肩头,他拿眼睛扫到拓跋乞梅身边的独孤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