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于阗美馔
其实江朔和独孤湘除了黄、白二马,随身携带之物也就这条紫绒毯最为名贵了,独孤湘以二马一毯彻底震慑住了这胡商巴特列,哪里晓得他二人其实身上没多少财货。
巴特列愈发的殷勤周到了,笑问道:“二位用过饭了么?”
独孤湘道:“我们远道而来,刚到城下就被你拉进店内,哪有时间吃饭?”
巴特列笑道:“太好了,太好了……”
独孤湘一瞪眼道:“嗯!好什么?你觉得我们饿肚子很好?”
巴特列忙摇手道:“小老儿的意思是,二位正好可以尝尝我们这边的美馔。”
说着又拍了拍巴掌,进来一个小厮,巴特列对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高声唱喏,出去了。
不消片刻,帐帘一挑,进来两名穿绸披纱的胡姬,奉上干鲜果品各一,鲜果无非是蒲桃、蜜瓜之类,在长安雒阳或许罕见,在西域却是好不稀奇。
这干果却是二人前所未见,以剥出来的核桃肉为主,加上蒲桃干、扁桃仁等干果,加入饴糖蒸制后,再撒上芝麻增加香气,出锅时凝结成一大块,上桌时敲成碎块供人取食,尝之又香又脆,二人忍不住多吃了几块。
巴特列笑道:“二位不要多次,这只是开胃小菜,好菜还在后头。”
他再次拍掌,两名胡姬再次挑帘进入,一人捧着一个金盘,一人端着一个玉碟。
玉碟中放着一个玉壶和两只玉杯,皆为于阗当地美玉琢磨而成,那胡姬将玉杯放在二人面前,注入玉壶中所盛的蒲桃美酒,那玉杯雕凿得极薄,能透光见影,碧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宛如一池春水一般。
金盘中所盛之物,却让朔湘二人看了直皱眉,独孤湘悄声问江朔:“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朔道:“我看像蹴鞠用的球……”
独孤湘捶了江朔一下,道:“蹴鞠的球是用猪脬做的,于阗人不会这么恶心吧?”
巴特列听到了,笑道:“小娘子莫惊,你说的那是猪小肚,西域人不食豕肉,这是羊肚,也就是羊的胃囊。”
独孤湘稍微放心一点,仍旧皱眉道:“羊胃有啥好吃的呀?”
巴特列凑上前来,手扶着腰带笑道:“这羊肚啊……内有乾坤!”
说着他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刷”的一声从二人面前闪过,顺势将匕首轻轻放在案几上,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潇洒,完全不像是一个他这样的大胖子所能有的灵活度。
江朔和独孤湘都在心中暗暗吃惊,心想看不出来,这老巴还是高手。巴特列则更为吃惊,他这忽然抽出匕首的手段,在无数客人面前表演过,没有不惊讶的,像独孤湘这样的青年女子应该吓得跳起来才合乎常理,然而眼前这一对青年男女却异乎寻常的镇定,脸上波澜不惊。
独孤湘嗔道:“老巴!你搞什么鬼名堂?”
巴特列心中讶异,脸上却丝毫不显,拿手向下一比,道:“二位请上眼……”
二人低头看时,才发现金盘内的那一整只羊肚被从中劈为了两爿,羊肚裂开来,露出里面裹着汤汁的羊肉。
巴特列笑道:“此乃于阗第一美馔,肚包肉!将羊肚剖开洗净,塞入腌制好的羊肉和各色香料,用针线细密地缝好,再放入大铁镬中将羊肚煮得烂熟,叉出装盘,上桌后当着客人的面剖开,这时的羊肉滋味最佳!”
此刻羊肚中的羊肉果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连侍立在旁的胡姬都不禁喉头动了一下。
独孤湘却笑嘻嘻地道:“这做法倒是不错,不过老巴,你只切一刀,叫我们怎么下箸啊?”
说着她也忽然从腰间抽出金牙匕,不过巴特列的匕首时横着扫过二人面前,独孤湘的匕首却是向着巴特列直挥过来,吓得巴特列向后一缩脖子,但独孤湘并没有向他扎去,只是向前一递旋即收回,将金牙匕轻轻放在案子的另一边,恰与巴特列的匕首分列两头,刀尖相对。
巴特列再低头看时,只见肚包肉上多了一道纵向切口,斩出了一个十字形,羊肚外壳完全坍塌下来,里面的馅料流出来铺满了金盘,更加的香气四溢。
巴特列尴尬的笑笑,重新坐直身子,用袖子拭了拭额头,道:“小娘子好身手,不知是哪家将军的后嗣。”
独孤湘提箸夹起一块羊肉,对江朔道:“朔哥,趁热快吃。”
巴特列见独孤湘不理他,只得讪讪作罢,他一抬手,身边的胡姬马上给了他一只玛瑙杯,唐人以白玉为尊,玛瑙杯虽然名贵,却比白玉杯低了一档,巴特列此举也是不与客人争雄之意。
他自斟满了一杯酒,道:“小老儿敬二位少年英雄。”
胡商见机极快,巴特列从宝马、名匕以及和回纥汗王的关系,已认定二人定然是某位名将府上的儿女,因此以“少年英雄”相称。
独孤湘果然颇为受用,举杯饮了,道:“不错,我们正是中原来的少年英雄!”
巴特列心道,原来是中原来的,恐怕是长安城中的贵胄之后,满脸堆笑道:“我就说四镇似乎没有这样这样的风流人物,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
独孤湘并没有说自己是京城来的,但巴特列由于先入为主地认为二人定然是贵胄之后,便自行脑补,认定他们二人定是从京城来的,再要聊下去,估计就得认定他二人是皇子公主了。
独孤湘笑道:“老巴,你倒挺有眼力见识啊,还能看出来我们是长安来的?”
巴特列道:“是,是,只是不知二位何以独自到此啊?”
他心中的疑惑是:按说这样的贵胄子弟,到哪里都应该前呼后拥,怎会只有两个主子,没有奴婢呢?
独孤湘顺杆就上,一拍案几道:“嗨……别提了,我们路上遇到了风沙,和爷娘走散啦,大队人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巴特列忙献殷情道:“二位的阿爷是?小老儿在于阗还颇有些人脉,可以替二位打听,二位只需在此安坐即可。”
江朔背后立刻就冒汗了,转头望向独孤湘,心想:完咯,穿帮咯,人家问你名字可以不回,现在又问你阿爷,却看你怎么回答……
不料独孤湘忽然怒叱道:“我阿爷的名字,也是你等猪狗辈能问的么?”
巴特列吓得赶紧匍匐在地,道:“小老儿不敢,小老儿多嘴。”
独孤湘又转怒为笑,向巴特列招手道:“老巴,你过来……来,近前来说话。”
巴特列哪敢不依,战战兢兢靠到独孤湘身边,独孤湘对他耳语道:“我们此来,都是秘密,连安西大都护都不知道,你可别给我走漏了风声。”
巴特列忙拍胸脯道:“懂的,懂的,我老巴的嘴最严了,绝不会走漏任何消息。”
他竟然不自觉地以独孤湘给自己取的绰号自称,引得江朔差点笑出声来,只能猛灌一口酒强行压住。
独孤湘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既然懂了,还不接着上菜?”
巴特列不知为何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这少女的颇有威严,绝对是贵胄家的女子,才会有此等气度。却不知独孤湘今日的表演,一半是从她族姐静乐公主处听来的长安城里的故事,一半是学的李珠儿。
巴特列再度拍手,这次来的是两个胡人仆役,他们抬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架子,架子上插着一只寒瓜。
寒瓜在中原并不多见,在西域却并不稀奇,寒瓜绿皮而红瓤,产于夏季,炎炎夏日吃起来如饮寒泉,因此称为“寒瓜”或“夏瓜”。
而且现在已经是秋季了,寒瓜已经几乎下市了,看抬上来的这个瓜大则大矣,瓜皮却已不复翠绿,而是枯黄一片,上面的瓜秧更是干瘪枯萎,独孤湘一路西来的路上也吃过寒瓜,不禁皱眉道:“搞这么大个寒瓜,瓜瓤里面都是水,我们可吃不下。”
巴特列笑道:“寒瓜这种普通的水果,怎么敢献给贵客?这依旧是一个容器。”
二人这才发现这个瓜是烤过的,所以表面才会有脱水萎缩之相,这次却不需要用刀切削,一个胡人仆役用一柄小钢叉插住寒瓜端头的瓜秧,向上提起,揭开上半部分的盖子,露出里面汤羹似的菜来。
巴特列笑道:“此乃于阗美食,烤寒瓜,先选一个大瓜,切开后将里面的瓜肉尽数取出,放入切成块的羊肉和飞奴肉,再将取出来的瓜肉放入揉碎、搅拌,待瓜汁完全浸透肉块之后,加入天麻、人参、灵芝、纤葱、洋葱、姜、蒜等调料,切忌不能加盐,放入火塘中烤制,这样烤出来的羊肉和飞奴肉才会甘美异常。”
说话间,两边的胡姬已经用白玉盏替二人各盛了一碗羹汤,二人品来,果然独特,天下做肉菜多是咸口,只有这“烤寒瓜”味甘,如果说第一道菜肚包肉占一个鲜字,那这一道烤西瓜就占一个奇字。
紧接着胡姬又献上了熏马肉和玫瑰胡饼。尤其是那玫瑰胡饼,将发酵后的面团擀成面皮,裹入玫瑰花捣练秘制而成的花酱,烤出来的胡饼,闻着有花香扑鼻,食之更是齿颊留香。确是别处所未见的美食。
至于其他抓饭、汤面之类的寻常货色,只是放在一旁充实台面而已,巴特列未多做介绍,二人也没什么兴趣。
巴特列一直小心翼翼地陪坐在一边,给二人介绍菜色,说一些于阗的奇闻轶事,引得独孤湘和江朔连连称奇,眼见二人吃食已毕,巴特列才问道:“二位还有什么需要老巴效劳的?尽管吩咐。”
独孤湘道:“我们和大队走失了,身上衣服都成了破布,你也知道,我们不便出门采买,老巴,你既然愿意效劳,就去帮我们去买几身衣服吧。”
巴特列早看出二人的服色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却是军中将校的常服,这也是他一开始判断二人来路不简单的原因之一,他却不知这是朔湘二人在哥舒翰大营中换的衣衫。
听独孤湘这么一说,巴特列立刻道:“小娘子放心,这点小事,全包在我老巴身上。”
第562章 入城捷径
巴特列又拍了两下巴掌,一个一脸精干相的胡人仆役走了进来,巴特列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仆人便领命去了。江朔心道,这巴特列拍巴掌,一会儿招进来男的,一会儿招进来女的,看来他拍手的方式定然有所不同,只是自己尚不得其要领。
巴特列转头对独孤湘笑道:“都安排好了,小娘子放心。”
江朔很怕他向独孤湘要买衣服的钱,然而巴特列对于钱帛之事只字不提,独孤湘也处之泰然,丝毫看不出来她其实身上没多少财货。
原来天宝年间物价飞涨,奢华之物往往动辄几百上千贯,有钱人家买东西绝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多铜钱或布帛。因此主人只管取用,都是家里仆役随后汇算,哪有主家自己讨价还价,拿钱结账的。
巴特列自然深谙此道,独孤湘也听静乐姐姐讲过此种规矩,因此假装豪阔,根本不担心会被巴特列识破。只有江朔老实,不懂得这些,心里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分外紧张。
独孤湘又道:“老巴啊,我还有一件事,我阿爷要去碎叶城办事……”
巴特列忽然抬头,疑惑道:“去碎叶?怎么会去碎叶……”
独孤湘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不好,说错话了,忙抢先佯怒道:“都说了是秘密,你问什么问?”
巴特列心中委屈,想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旋即灵光一闪,道:“啊……莫非!”
独孤湘一看诓住他了,忙见好就收,将食指压在嘴唇上,道:“嘘……说不得,说不得……”
巴特列就像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也神神秘秘地捂着嘴道:“是,是,我不说,我不说。”
独孤湘演得太过逼真,江朔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问:“什么说不得?”
独孤湘低声嬉笑道:“我怎知道什么说不得?”
江朔这才知道独孤湘完全是空麻袋背米,全靠巴特列自己挖坑自己往里跳。
独孤湘自己都险些笑出声来,忙清了清嗓子遮掩过去,对巴特列道:“但我们难得来一次于阗,想去城里看看……”
不等独孤湘说完,巴特列已经会意,压低嗓音道:“二位身负秘密任务,自然不能去城门口过公验留下行迹,需要悄悄地、无声无息地入城。”
独孤湘一拍巴掌道:“对咯……老巴,我就说你这人机灵。”
巴特列赔笑道:“要进城又有何难?无需去城门,我这里就有入城捷径。”
这个帐篷靠着城墙搭建,土黄色的城墙粗砺腌臢,因此披了绸缎、挂毯做了很多装饰来遮盖,正中间有一幅一人多高的波斯织锦的挂毯,繁花锦地图案中央织的是“三兔共耳”的图案。
巴特列掀开挂毯,二人才发现原来挂毯后的城墙上竟然打了一个洞,另一头黑黢黢的,依稀是一个门板,显然巴特列早就打穿了城墙,供他所谓的“贵客”方便穿越之用。
江朔忍不住道:“这样在城墙上打洞,若有敌军来犯,城墙岂不是形同虚设?”
巴特列放下挂毯,回到席前,笑道:“这位小郎君,你看来是有所不知,于阗城自武周以来,已经三次陷入吐蕃之手,这城防早就形同虚设了。”
江朔大吃一惊,道:“都说安西是唐军精锐,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的于阗居然三次易手?”
巴特列微微一笑,道:“小老儿是胡人,本不当这样说,安西健儿是精锐不假,但安西四镇总兵力三万不到,东边范阳听说一镇就有九万余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啊。”
江朔心道:当年安禄山攻打契丹调集了范阳、平卢两镇十万大军,如今哥舒翰石堡城一战也能调集十万雄兵,而安西地域广阔,居然只有三万人。
巴特列继续道:“所以安西军根本守不住像于阗这样大的城池,安西军的战法是用少数步兵守住要塞坚城,比如于阗的东堡,比如龟兹的拔换城。若敌军敢围城,则以万余骑兵抄其归路,则贼兵自乱。”
江朔点头道:“当年王忠嗣公、哥舒翰公在河西的战法,及吐蕃依托石堡城的战法莫不如是。”
巴特列忙叉手道:“是,是……二位都是将门贵子,兵争之事自然比我熟悉得多,小老儿是班门弄斧了。”
独孤湘道:“嘿……说出来吓死你!石堡城就是我朔哥助哥舒翰夺下来的。”
巴特列忙避席再拜,道:“啊呀,果然是少年英雄,失敬失敬。”
他心里却想:这小妮子揣着一根毛就敢说一头牛,看你二人的模样不过廿岁上下,这朔哥儿估摸着就是仗着祖宗的荫蔽,在哥舒翰帐下做个随军参军之类的闲职,却吹成了助哥舒翰夺得石堡城城……等等,石堡城?
巴特列回过味来,惊呼道:“唐军攻陷石堡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