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说“更是无稽之谈”,但一想如此一来,这位岑夫子就不会把落石的责任怪到他们头上,岂不是好?于是话锋一转道:“……也不是没可能。”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随身卷子,拿出一杆毛笔,放在嘴里舔了舔,借着月色,把刚才的句子飞快地记录下来,道:“偶得两句,这险也不算白遭。”
江朔道:“原来阁下也是一位诗人。”
“嗯。”那人转身问江朔:“尊驾也写诗么?”
江朔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曾经的主人也是诗人。”
那人打量了一番江朔,见他衣着富贵,并非仆役的打扮,道:“看来小兄弟和回纥人生意做得不错,现在不需再听人使唤了。”
他一眼看出叶护是回纥人,还道江朔是和回纥人做买卖的汉人。
叶护忙解释道:“这位江少主,是江湖豪侠,并非商贾,岑夫子切勿误会。”
彼时商人虽然有钱,但属贱籍,因此时人宁可说自己是游手好闲的失地农人,也不愿被人说是商人。那人一笑,叉手道:“原是在下孟浪了,江少主勿怪。”
江朔连忙摇手,说他的马受了惊,不如在地毯上稍作休息,等马儿缓过劲来再走,那人欣然同意,他从马身上摘下一个大葫芦,里面居然装的是酒,三人见了大喜,也不需杯盏,每人轮番拿酒葫芦喝上一口,顿觉清凉解暑,好不畅快。
独孤湘问道:“岑夫子,你从何处来啊?”
这时酒葫芦正好传回到那人手中,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吟唱道:“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原来他是从东面来,往西面去,独孤湘又问:“岑夫子,你要往何处去呀?”
那人原本就是和独孤湘打趣,闻言又吟道:“仍然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
江朔心念一动,道:“岑夫子这是要从军西征,一路向西翻越葱岭么?”
那人颇为意外,道:“江少主,你果然是懂诗的,阁下有什么大作,何不吟出来品评品评?”
这时葫芦又传到了江朔手中,他脸一红道:“我不会写诗,但我的家主的诗,确是天下闻名。”
“哦……”那人忽然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道:“你的前主人的诗你还记得么?念两首出来听听。”
江朔听他诗中尽是大漠沙碛肃杀萧瑟的描写,十分悲壮雄阔,不禁想起李白当年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时所作的诗篇,这还是他在北海看邸报时看来的,江朔有过目不忘之能,更何况他所读到的李白的诗篇都被他记录在时刻不离身的随身卷子上,此刻心有所感,立刻从心中涌出此篇,先猛灌了一口酒,道一声“献丑了”,低声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
念到此处,那人已立起击节,江朔念完“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之后。
那人跟着踏歌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接着喊道:“你真的曾是李太白的从人?”
江朔插手道:“不敢相瞒,我们是太白先生的书僮,四明狂士贺之章赐名江朔,表字溯之。”
那人避席再拜道:“原来你就是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我在中原听过尊驾的传奇故事……”又叉手道:“在下仙州岑参。”
江朔只觉“岑参”这个名字十分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忽然一拍大腿想了起来,道:“原来阁下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右威卫录事参军岑参!”
岑参又打量了一番江朔道:“在下正是岑参,江少主与高节度使相识?”
江朔道:“我并不认得高节度使,不过高节度使帐下大将李嗣业是我结义大哥。”
岑参心道李嗣业的岁数做这青年的阿爷怕也够了,二人怎会结拜?自己和李嗣业也算相熟,怎么从未听他说过有个结义小弟。
江朔问道:“岑参军,你不在安西幕府,怎么会在此地?”
岑参道:“去岁高节度使连战连捷,击破朅师国和石国,俘虏了朅师王勃特没、石国国王车鼻施及其部众,并在返程途中,击破突骑施,俘虏了其可汗移拨。今岁高节度使入朝,献所俘三国王,圣人以其功勋卓著,加授开府仪同三司,任命他为武威太守,并代安思顺为河西节度使。高节度使自回龟兹去了,留下我在河西交接。”
江朔道:“原来高节度使已经回河西了。”
他心道若高仙芝到了河西,接替高仙芝之人不可能立刻出兵葱岭以西,便不怕消息传递得晚了。
没想到岑参道:“安思顺在河西经营已久,河西羌人、铁勒、党项各族坚决挽留安思顺,以至于此令未能实行,圣人改任高节度使为右羽林大将军,仍然镇守安西,我本已经回到长安,一个月前收到高节度使的信,说葱岭以西吐火罗地各国仍未臣服,要再度发兵讨伐,让我尽快回安西去。”
江朔急道:“啊呀,这是陷阱!”
岑参不解道:“什么陷阱?”
江朔道:“昭武九姓的背后是黑衣大食人,他们想把唐军引入陷阱再四面围歼。”
岑参听了却丝毫不紧张,道:“高节度使早就知道黑衣大食在背后撺掇葱岭以西各国脱离大唐,早做好了部署,要将计就计彻底剿灭大食军边军。”
独孤湘道:“朔哥你可是白担心了,原来高节度使早有准备,这次大食人可是自投罗网咯。”
叶护却不无担心地道:“黑衣大食源自葱岭以西的呼罗珊,安西四镇距离长安三千余里,戍卫自然可称为边军,但大食军可不是边军,若以石国为决战之地,距离呼罗珊总督行辕不过一千里,大食人对吐火罗地可谓志在必得,如果以为这次设伏的只是边军偏师,轻敌必败。”
岑参不认得叶护是谁,捻须笑道:“尊驾不要小看了唐军斥候谍报之能,高节度使早知道大食人在吐火罗地集结了重兵,除了唐军,更从各羁縻州和西域各国抽调精锐组成联军,伺机与大食决战!”
江朔和独孤湘对视了一眼,道:“原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了,其实我们能知道的消息,高节度使又怎会不知?此番怕是不等我们到安西,高节度使的报捷文书就传回来了。”
岑参笑道:“不瞒三位,我星夜兼程赶回高节度使身边,就是为了给他写报捷的文书呢。”
叶护却不依不饶地问道:“联军中可有回纥?”
岑参拍拍额头道:“我记得联军中没有回纥……”
叶护这才稍稍放心,回纥没有参加,说明大食或者没有去找父汗,至少现在单于城应该是安全的。
岑参补充了一句道:“北边有一大国派兵参加了,名唤‘葛逻禄’,彼国的兵力未必在回纥汗国之下。”
叶护本已放下心来,闻言一拍大腿道:“不妙!”
江朔急问道:“怎么了?”
叶护道:“当年突厥白眉可汗帐下,有左右两厢,我爷爷为右杀,葛逻禄汗王称左杀,左右二杀相当于唐人左右二相,权利极大,兵力亦强。只是这葛逻禄人反复无常,常随东西突厥之兴衰而叛附不常。”
岑参道:“你的意思是,葛逻禄可能会在战场上突然反戈一击?”
叶护道:“当年我爷爷能以少胜多打败后突厥,杀了末代可汗白眉可汗,其中就有葛逻禄突然反叛突厥的原因在。”
岑参此刻已经有点冒汗了,六神无主地问道:“葛逻禄侍奉节度使甚恭,唐军对他们毫无防备,这可如何是好?”
江朔道:“为今之计,我们尽快赶到吐火罗地,希望不会太晚……”
第621章 碎叶城中
眼前的形势突然愈发的紧张起来,四人再也无闲坐观星的雅兴了,立刻起身整理好行囊,穿过星星峡,向北进发。
星星峡只是一个隘口,并不十分长,只是在山的南北两边都十分神奇的绕了一个弯,恰似穿门过户一般,进入了伊州地界,山的北面还是沙碛瀚海的荒凉景象,但越往北走绿色越多,终于连成一片,成了一大片绿洲。
这片绿洲的中心就是伊州首府伊吾城,到了伊吾,果然有回纥商队,叶护亮明王子的身份,讨要马匹,回纥人自然无有不从,他给江朔、独孤湘、岑参各要了两匹良马,虽达不到千里驹,但日行五百总是有的,至于食水财货更是不在话下。
安排好一切之后,叶护便与江朔道别了,大唐北庭南面与安西以天山为界,北方与朔漠则以金山为界,回纥人称此山为“阿尔泰”,乃金山之意,盖因山中多宝石而得名,并非真的有金子,金山东西四千里隔绝了朔漠的大风沙,使得北庭成了水草丰腴之地,而伊吾向北,恰能避开金山余脉,径直进入朔漠。
叶护从伊吾出发,尚需行进三千里才能到达回纥牙帐,叶护道:“我去朔漠见了父汗,便请他派兵到西边,向葛逻禄部施压,叫彼等不敢轻举妄动。”
江朔、岑参都点头称善。
别了叶护,有了补给和马匹,江朔他们马不停蹄的向西进发,一行仍是三人,只是江朔和独孤湘同行之人从叶护变为岑参。
每人两匹马,便可以轮番骑乘歇马的脚力,如此以来方能连续每日都行五百里,伊吾向北八百里是西州交河郡,骑马疾行不过两日,此地原是故师国,西汉元封三年,汉将赵破奴率骑数万克楼兰,破姑师,改姑师为车师,西州之地从此进入大汉版图,唐初此地为高昌国,后唐灭高昌,建立安西大都护府时,便是在西州交河城,后来才移往龟兹。
进入交河城之前,还有一处更为著名的去处,便是玄奘大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火焰山”,唐人称为火山,其山口称“赤亭”。
江朔和湘儿都是第一次到此地,但见山中烟气涌起,而无云雾,原来是地上的热气升腾造成的幻象,他们经过时正是落日时分,但见整个山在夕阳的照耀下果然如有烈焰腾起,照见禽鸟皆赤。虽是黄昏,仍觉暑热难当。
岑参第一次赴安西时,曾作《经火山》诗云:“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
三人不敢停留,疾驰而过,在交河城过夜,再向西行,见巍巍天山豁开成了两段,三人从中穿过,又行了三百里便是庭州轮台城,庭州驻有唐军瀚海军一万二千人,不过此时北庭都护空缺,三人可没本事调兵去援助安西,他们在轮台稍歇,便继续西行了。
独孤湘见走了这么远,道碎叶城应该不远了,没想到岑参说才走了一半不到,碎叶还远在三千里之外,大唐山河之广大,真是出乎人的想象。
之后一路,虽然不再是连绵的沙碛,但沿途也没什么大的城镇,当地都是牧民,居无定所,沿途所见不过牛、羊、帐篷而已,偶尔见到几座小小的守捉城,叫人不禁感慨,大唐健儿远涉万里至此,竟在如此荒凉的地方一戍就是数年。
这一路景色壮美,无论是沙碛、火山、还是石河、胡杨,都别有一番西域独有的美感,江朔和独孤湘虽然心中焦急,仍然被这山河之美所吸引,一路走马观花,称赞不已。
沿途岑参将自己几次行走这条路时写下的诗篇读给江朔听,江朔也把自己记录的李白之诗读给岑参听,岑参颇为惊喜地说道:“江少主,你所记录的太白先生的诗歌,比世上所传多得多啊,其中不乏名篇,岑某这一遭可谓所获颇丰啊。”
杜甫说李白“斗酒诗百篇”,不过李白写诗自己从来不记录下来,往往随写随扔,随扔随忘,佚失颇多,只有江朔做他书僮时,会回访各地,细心记录他遗留的诗篇。
想到李白身边如今无人记,只怕无数景句才被创作出来便永久消失了。
江朔和岑参颇为投缘,一路聊诗十分相得,独孤湘自顾看风景倒也不觉憋闷,前后不过十几日,三人循着玄奘西行故道,翻越凌山,过热海,便到了安西最西的堡垒,碎叶城!
此城最初是王方翼所建,武周时,唐军几乎放弃了对安西的统治,以番人治番人,以原领五弩失毕部可汗阿史那斛瑟罗为蒙池都护,左屯卫将军,平西军大总管,镇守碎叶城,总管昭武九姓突厥人。
然而斛瑟罗残暴不仁,后突骑施首领乌质勒崛起,击败了斛瑟不过,斛瑟罗率五万族人入朝内附,入朝后,他不敢再回到西域。乌质勒于是全部吞并了斛瑟罗原有的领地当然也包括碎叶城。
后唐中宗临朝,仍是怀柔为主,先后封乌勒质及其子娑葛为王。之后仍是反叛、仇杀不断,突厥小可汗们的所为都是一样的,下克上杀死前任可汗,立刻向唐朝投诚获封为王,再被其他野心家推翻……如此周而复始,碎叶城也几经易手。
直到当今圣人继位后,才改变了对昭武九姓一味纵容的国策,唐军主动出击平叛,逐渐掌握了主动权,天宝三年,夫蒙灵察的大胜,让大唐再一次成了碎叶城的主人,去岁高仙芝突袭石国,生擒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王、朅师王,并押往长安献俘,虽然也有故意挑动战事,夺取财货的目的,但也确实加强了大唐对此地区的统治。
开疆拓土原本是好事,但昭武九姓原本是抵抗大食东侵的主力,突骑施就曾多次击败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的军队,经高仙芝这一战后,昭武九姓倒向了西边的大食人,让大食人能长驱直入,高仙芝却对此毫不知情,仍率军对吐火罗地诸国穷追猛打。
江朔和独孤湘随着岑参进入碎叶城,却见碎叶城一片祥和景象,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
王方翼建碎叶城时参照长安城的样式建造,但比天下第一雄城长安的规模要小得多,不过四门,十六坊而已,由于没有宫城,因此城中完全对称,东西、南北两条大街在城中心交汇,将城市均匀地分成四块,每块四坊,坊内亦有东西两市,其余则是唐军卫所和衙署。
三人此刻就在城中心,两条大路交汇处仿照西域城市设有一个中央花园,园中立着一块暗红色的石碑,石碑顶端以粗犷的线条刻了双狼图案,碑文有汉字和突厥两种语言,正是当年建城时所立的勒石记功碑。
这块石碑上的文字是唐皇御笔亲题,因此每次唐军失去碎叶城,就把石碑原地掩埋,一旦夺回便再立起,三人站在石碑下,看着花园中悠闲游玩的居民和大街上匆匆往来的商旅,甚觉迷惑。
独孤湘道:“难道高仙芝还没有出征?”
岑参道:“不可能,我收到高节度使的亲笔书信,按书信来回的时间来看,大军应该早已开拔,高节度使绝不会这样拖拉的。”
江朔道:“或许是我们得到的谍报有误?大食并没有出击?”
却听一人道:“你们的消息没错,大食军比预想中的位置还要靠前,如今大食呼罗珊总督阿布亲率大军十万来犯,兵锋直指距碎叶城不过六百里的怛罗斯城。”
三人一惊,却见碑后一瘸一点走出一人,那人生得瘦弱,脚上还有残疾,看衣着却是个官员模样,江朔和岑参几乎同时叉手,江朔说的是:“见过封大夫。”岑参说的却是:“见过封司马。”
岑参惊喜道:“江少主原来认得封司马。”
江朔道:“原来封大夫已做了司马。”
来人正是封常清,他捻须笑道:“我本是判官,刚任行军司马之职,因此江小友不知。”又正色道:“我在此处公干,恰好听到三位对话,可不是故意偷听。”
独孤湘问道:“封大……司马,你骗人,这是个花园又有什么好公干的?我看你就是在游玩。”
却见碑顶一条绳索飞来,江朔忙道:“小心!”挡在封常清面前,封常清却毫不慌张,笑道:“溯之勿忧,这就是我的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