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数十黑衣人从舱中钻出甲板,这次海鳅船连拿弩箭射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在茫茫大海之上,就是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回岸上,除非有人救援,黑船上的人只有等死一途了。
海鳅船捕获这艘黑船时,另一艘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它远远掉了个头,乘着西风,向东南方疾驰而去。海鳅船也跟着掉头去追,只是两船之间已经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不知是否还追得上。
井真成眺望了一会儿道:“黑船向着翁山的方向逃窜,看来这帮人确实是翁山海盗。”
独孤湘皱眉道:“他们怎么放着同伴不管,自己逃命去了,这也太没义气了吧?”
井真成道:“回来也是一死,不若逃跑,这和猛虎扑鹿也是一理,一头鹿被猛虎扑倒了,其他鹿就得救了,从来没看到有鹿回来救同伴的。”
江朔见那黑船越沉越快,船上的人拆下木板,跳入大海中,拼命向遣唐使船这边游过来,对晁衡道:“晁卿,我们快去救他们上来啊。”
晁衡尚未发话,思讬抢先道:“可他们是海盗啊,万一救上来再把我们劫了……”
他们出海曾遇到过海盗,知道海盗凶残,只怕比路上剪径的山贼强盗更甚十倍。
井真成也道:“一会儿唐军官船回来,不见了海盗,势必也要唯吾等是问,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为好。”
江朔道:“可海盗终归也是人命啊……难道我们见死不救吗?”
思讬道:“又不是我们把他们的船打沉的,彼等便是堕入地狱后,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能怪在我们头上吧?要我说还是快走为好……”
鉴真大师忽然喝道:“思讬妄言!众生皆平等,我有何贵,彼有何贱,安有不救之理?”
江朔没想到这看来羸弱的老僧竟能出声如狮吼,思讬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口里却道:“师父,目下东渡是第一要务,目下一切还算顺遂,万不可节外生枝啊……”
鉴真道:“我们东渡的目的是传佛法正信,若连落水之人都不救,那这法不传也罢。”
晁衡上来劝道:“大师……”
鉴真道:“晁卿,请调转船头吧。”
晁衡见他说的决绝,终于下定决定,用日语喝令船工转动船帆,打桨向乘船处驶去,其他三船见他们忽然转向,立刻擂鼓相询问,大鼓的节奏简单,毕竟不能将前因后果完整地表达出来,只能约略地回答“救人!”
三船皆问为何,此船回答:“菩萨!”
三船皆沉默,慢慢调转船头围了过来。
救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大约从海中救起了十几人,从船桨数目来看黑船上应该也有五十人左右,而遣唐使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赶来,没想到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能救起这么点人,绝大部分还都是晁衡这艘船救起的,江朔对大海的残酷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
东瀛人厌恶海盗,任这十几个半死不活的黑衣人躺在甲板上,只有僧人上前救治,却被独孤湘一把抓住,悄声对江朔道:“朔哥,你看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僧人们又是揉肚子又是按胸口,好一顿折腾,这些黑衣人哇哇吐出几口海水,才悠悠醒转。鉴真颇通医术,他的弟子思讬也擅医道,他上前给黑衣人逐一诊脉,才提起一人的腕子,那人忽然反手一拿,掐住了思讬的脉门,蹭地跳了起来。
思讬不会武功,被他一抓,身子立刻软了下来,那人一手擒了思讬,道:“嘿,死贼秃,又见面,我就说一见僧尼必要倒霉,果不其然,非但赌钱输个精光,出海还被水军追,你马爷爷被水军追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击沉,你说是不是你这个贼秃的责任?”
独孤湘在一旁笑道:“马十二,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眼看着你的船转个弯去撞官船,结果自投罗网,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被人家拍扁砸碎,反倒怪起和尚来了,真是拿着和尚当秃子打,冤枉好人。”
那黑衣人正是马十二,他听到独孤湘的声音不禁浑身一颤,尴尬地转过头来,道:“小娘……女侠,一向可好,你们不是昨日就下船了么?怎么今日在海上又遇见了。”
独孤湘上前一搭马十二的手腕,马十二腕上一痛,立刻松手放开了思讬,独孤湘笑嘻嘻地搭讪道:“我们就是搭船给朋友送行,没想到殊途同归,这么大的海面上居然还能遇上……呀,你不会还有什么遇见女子必要倒霉的规矩吧?”
其实海上行舟之人,对女子的禁忌颇多,比如女子不能坐船头,不能跨桨橹,不能触舵帆等等,但此刻马十二哪里敢说,干笑两声道:“没有,没有,女侠吉人自有天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独孤湘道:“马十二,你们为什么被水军追呀?”
马十二道:“哎……归根到底还是怪这贼秃……”
说着他戟指思讬,思讬已被别的僧人拉到了一边,马十二作势又要去捉他,独孤湘一按马十二的腕子,马十二吃痛不过,叫道:“啊哟哟……全怪我自己不好,我在俞大娘航船上输光了给水军郎将的孝敬给输光了。”
独孤湘道:“我还以为你马十二横行东海,有多高明的手段,原来靠的是给水军孝敬呀?”
马十二讪讪笑道:“女侠说笑了,我马十二横行东海,那是除了官兵,什么都不怕……遇上官兵么,除了崖州大首领冯如芳,哪有海盗不怕海鳅船的?”
独孤湘道:“就算如此,俞姊姊不是又送了你不少绸缎么,你怎不拿出来孝敬?”
马十二道:“哎,我不是又给输光了么……”
独孤湘道:“你就没向俞姊姊再借点?”
马十二道:“我马十二也是有脸面的人,怎好意思再借?我也是心存侥幸,想着风雪这么大,官军也不会来收孝敬,我抓紧多做几桩买卖,不就补上缺了么?没想到忽然天气放晴,我们才一出海就撞上了讨债的……”
正说话间,船上的东瀛人忽然聒噪起来,井真成道:“不好,海鳅船回来了。”
众人心头一紧,晁错道:“快,快,先把这些海贼藏到船舱里去。”
马十二手下的海盗有的醒了,有的还在昏迷中,东瀛人手忙脚乱把他们或架或抬,移到甲板下面去。
晁错又下令:“快把甲板擦洗干净。”
救上这些海盗,甲板上又是碎木,又是水渍,一片狼藉,众船工一起动手,以最快的速度将甲板打扫干净,才刚清理干净,海鳅船已到了且近,船艏望楼上官兵挥动旗帜,有看得懂的东瀛船工道:“唐军叫我们不得擅动,在原地等待盘查。”
井真成摇头道:“糟糕,糟糕,这下真的惹祸上身了。”
遣唐使船是平底慢船,若追逐起来绝对无法逃脱,因此停在原地,等着海鳅船靠近,说是原地等候,海上有风有浪,自然不可能停住不动,不过是收起风帆,不再打浆而已。
海鳅船先到船队之尾,再掉头回来与海船同向而行,经过后两艘海船时并未停留,直到晁衡这艘船时却慢慢减速,直至并行,靠得近了,海鳅船更显巨大,众人只能仰头观看,这时有一头戴赤色抹额的郎将在雉口上探出头来,喊道:“下面的人听着,你们是何人?为何冬月出海?”
第647章 又遇故人
楼船上郎将问话,自然是晁衡出面回话,他叉手道:“我们是东瀛日本国遣唐使团,拜见过天子后启程回国,这都是天子明诏,鸿胪寺四方馆办理的公验过所,文书都在前面船上,上官可前往勘验。”
那郎将却没有接口,他那肥胖的猪头似的脑袋几乎撑满了整个雉口,他的一双猪眼在遣唐使船上扫来扫去,良久才道:“我也不管公验的事,只问一你一句话,刚才我们击沉那艘船,你们都看到了?”
晁衡道:“看到了。”
郎将道:“那落水的海盗你们也看到了?”
晁衡故作惊讶道:“这是海贼船?我等不知。”
郎将“哼”了一声,道:“答非所问……我只问你,飘在海上的那些海盗是不是你们救的?”
晁衡不置可否,索性背手而立,也不答话了。
郎将怒道:“哟,老猴儿还挺拧,我看你这是要找死啊。”
晁衡冷笑一声,问道:“请问郎将,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郎将道:“到盘问起你老子来了,听好了,我乃从五品归德郎将,统管两江海面军务,管不管得了你?”
晁衡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方形绣金的布囊,举在空中道:“我乃正授三品秘书监兼卫尉卿,圣人钦命的大唐回聘日本使节,晁衡是也,郎将可管得?”
那郎将显然吃了一惊,探出脑袋来端详了半天,晁衡手中的金鱼袋似乎不像是假的,里面放的应该是表明身份的金龟、鱼符,但他可不敢去勘验真假,若是假的还好说,若是真的,晁衡打他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就可以把他直接扔到海里喂鱼了。
他正待要挥手放行,忽然瞥到甲板上的一个人,他伸手指戳道:“这位老僧可是扬州大明寺的鉴真大师?”
众人这才惊觉,糟了!
他们一直忙于遮掩救海盗上船这件事,却忘了鉴真大师也是朝廷严加盘查的“要犯”,竟然把鉴真、思讬等众僧尼都留在了甲板之上。
晁衡道:“他……”
“晁卿……”那郎将自始至终都没有叉手行礼,显得十分傲慢,语气倒还算恭敬,他客客气气地打断晁衡,道:“还是请这位大和尚自己说吧。”
僧人不可打诳语,尤其是鉴真这样的高僧,绝对不会为什么任何理由说谎。船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紧,却听独孤湘道:“他是个又盲又聋的僧人,听不到大人的说话。”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晁衡心道多亏这小女子机敏,不禁向她投去嘉许的目光。
郎将却道:“又盲又聋呀,那想必也是个哑巴咯?”
独孤湘叉手道:“上官英明。”
郎将突然一拍雉口道:“这么个又盲又聋又哑的老僧,你们带着他出海做甚?”
这下连独孤湘也一时语塞,那郎将乘胜追击,喝道:“现在起谁都不准说话!本将问谁,谁答话!”
他一指思讬道:“你是何人?不会也是哑巴吧?”
思讬惶急道:“这,这……”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独孤湘。
郎娘喝道:“你自己叫什么自己不知道么?看那小女子做甚?”
思讬被他一喝,吓得一激灵,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小僧思讬。”
郎将道:“哦……思讬啊……”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没想到那郎将道:“没听说过,果然是我搞错了么……”说着转身消失在雉口之内。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独孤湘悄声对思讬道:“思讬和尚没想到你跟鉴真大师这么多年,还是一点名声没有呀?”
思讬拭拭额头,自嘲道:“看来还是没名气的好……”
才一松懈的功夫,忽见船楼上开了数十扇小方窗,数把挠钩从海鳅船上探出,牢牢钩住了遣唐使船,紧接着一阵梆子响,其余窗洞中探出扣着铁矢的弩机,一齐指向遣唐使船。
那郎将再次探出头来,喝道:“思讬!你当我不知道你是鉴真和尚的大弟子?如此说来这位老僧定是鉴真无疑了!”又转向晁衡道:“晁卿你有所不知,朝廷明令禁止鉴真和尚离开扬州,不知者不怪,只要晁卿把大和尚交给本将,本将绝不为难你们。”
晁衡毕竟是三品亲贵,那郎将也不敢得罪他,给他找了个“不知者不怪”的台阶。
然而晁衡一行人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请鉴真大师东渡日本传法,怎肯轻言放弃,他略一沉吟,道:“将军,衡有一言,想与将军面陈。”
他说完伸手一按自己腰间,这是商人挂钱袋子的位置,那郎将心领神会,转头下令道:“放下绳梯。”
江朔问晁衡:“晁卿,你和那郎将谈什么?”
晁衡转过头,避开鉴真、思讬众僧,对江朔私语道:“我听那海盗马十二说给官军孝敬之事,想必说的就是这郎将,我看看若能使些财帛就解决问题,那是最好不过了。”
江朔点点头,道:“晁卿我陪你同去。”
晁衡知道他是江湖盟主,豪侠之首,定然有不凡的手段,喜道:“若得江少主相助,我无忧矣。”
这时海鳅船上抛下绳梯,海鳅船是楼船,比遣唐使船高出两三丈,平日登船通过甲板位置的门户出入,但此刻怕东瀛人一拥而入,故而放下绳梯,让晁错一个人爬上去。
晁错当先爬上,江朔紧随其后,郎将在上面喝道:“只准晁卿一人登船。”
话音刚落,晁衡脚下打滑,从绳梯上坠了下去,江朔忙伸手接住,冲上喊道:“我家老爷年岁大了,行止皆需小的服侍。”
郎将张望了一下,道:“只需你一个人跟着。”
江朔叉手称是,扶着晁衡再度爬上绳梯,晁衡冲他眨眨眼睛,故意颤颤巍巍向上爬去,独孤湘也想跟着上去,江朔拦住她道:“你去保护鉴真大师,以防不测。”
独孤湘点头道:“朔哥,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朔低声道:“料也无妨。”口中喊道:“老爷小心!”紧跟着晁衡爬了上去,他故意显得拙手笨脚,扯得绳梯不住晃动,晁衡在前头骂道:“蠢奴才,手脚轻些,把你家老爷晃得要掉下去了。”
江朔回道:“是哩,是哩。”却晃得更厉害了。
郎将看了嗤笑一声,道:“你们两个抓紧了,本将把你们拉上来。”
晁衡和江朔牢牢抱住绳梯,绳梯突然被人上向拽去,不一会儿就升到木板墙顶端,果然比自己攀爬省力的多了,船上有水兵接应,晁衡、江朔二人先后登船。
江朔赞道:“大将军,你真是天生神力,轻轻一提就把我们两个拽了上来。”
那郎将笑骂了一声:“蠢杀才,倒会献媚。”
江朔再看那郎将,他的身子比脑袋更为肥胖,却只有只条右臂,左边的袖子瘪瘪地系在腰间,难怪他此前一直不向晁衡行礼,原来不是因为傲慢,而是他独臂无法叉手,江朔心中却是一动,原来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