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上了年纪的海盗冷笑道:“海盗有五不抢——不抢官家,不抢同道,不抢僧侣,不抢贫苦,不抢保户,我没见马十二坏过这些规矩,倒是你潘十七今天官家、同道、僧侣可都已经抢了个遍呢。”
潘十七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江朔等人离得远来看不真切,却听他道:“我便是官家!”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那海盗慑道:“既然是朝廷的人,怎么陈将军不识得?”
这下轮到潘十七冷笑了:“你怎知他不识?”
几艘船上的海盗又齐刷刷地望向陈先登,陈先登见躲不过去,只得承认:“是了,其实我早知道潘十七的身份,今日用官船拍沉马十二,并非帮着海盗黑吃黑,而是为国锄奸。”
话虽这样说,但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人觉得一定另有隐情。果然晁衡问道:“陈郎将,你官居从五品,在明州地面颇不低了,这位潘郎看起来也既不像比你官阶高,也不像是监军的黄门太监,你怎会受他差派?”
陈先登叹气道:“哎……只怪马十二实在是太过分了……”
众人越听越糊涂,陈先登却不肯再说了,潘十七道:“马十二坏的规矩,比五不抢更甚,他勾结黑衣大食,想要切断大唐的海上通海夷道的商路。”
江朔心道:难道是那闹文又到海上兴风作浪了?当年闹文的大食海船一路北上直到渤海,江朔就觉得奇怪,后来被追击而来的崖州海盗大统领冯如芳击败,才灰溜溜地逃跑了,看来后来又来勾结翁山的海盗,意图不利于大唐。
先前那海盗却道:“如今马十二死了,空口无凭,姓潘的你说什么都可以咯。”
潘十七道:“姓潘的说话自然没有分量,但我盐官许家说话,却还有些分量吧?”
第660章 深海巨鱿
江朔喊道:“许大哥果然是你!”
独孤湘奇道:“朔哥,你还真认得他啊?”
江朔道:“何止我认得,湘儿你也认得他呢,就是那日在巨野梁山遇到的高矮二盗。”
独孤湘也忆起来,恍然大悟道:“是了,我想起来,二人是南八的同门,他就是那个‘小跳蚤’,叫许什么……”
江朔道:“许远,许令威!”
那人果然不是什么”潘十七”,朗声道:“江少主,我早见到你了,只是不便见礼,等我此间事毕再向你请罪。”
众人听“潘十七”其实是“许远”都窃窃私语起来,独孤湘悄声问道:“这盐官许家很厉害吗?怎么一听许大哥的名号,就把那些海盗都镇住了呢?”
先前说话的海盗则喊道:“你们又是何人?说他是许远就是许远?”
独孤湘闻言,柳眉一竖,纵身向海鹘船方向跃去,只是两船相聚数十丈,独孤湘轻功再好,也不可能跃到那艘船上,却见她以海面上到处都是的碎船木为踏脚石,曲折迂回,纵跃向前,数个起落竟落到了海鹘船上那海盗的面前。
独孤湘对那海盗笑道:“你问我们是何人?”
那海盗见她轻功如此了得,早就没了刚才的气势,下意识地嗫嚅道:“是,是,是啊……你带怎讲?”
独孤湘道:“那你给我听好了,那位是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本女侠复姓独孤单名一个湘字,若还是不信,可以去习习山庄问我的爷娘,也可以去震泽问问浑二!”
众海盗闻言都是一惊,他们可以不怕官,也不怕匪,对江湖盟却颇为忌惮,长江五湖是江南最大的门派,不但高手众多,眼线更是遍布江南道各个州郡府县,就算海盗也不是生在海中,多是来自明州、越州,这是震泽帮的地盘,浑惟明既有柔软的身段又有霹雳手段,饶是海盗也不敢得罪。
那海盗气势上已经完全被独孤湘打垮了,慑道:“不敢,不敢,既然是江湖儿女,所言定然不虚。”
独孤湘道:“不敢最好!”便不再理他,对许远笑道:“许大哥,上次遇到你是山贼,这次又做了海盗,你还真是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呢。”
许远笑道:“湘儿取笑了,当年我得罪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被贬为高要县尉,我因不愿去南方烟瘴之地,逃官不做不敢回家才落草为寇,后来遇到你和江少主及南八,才烧了山寨回归正途,后遇天下大赦,才回到杭州家中,春日蒙圣人垂鉴,又征辟为睢阳防御使,本该即刻赴任,却偶然得知了马十二与大食人勾结之事,这才乔装加入翁山海盗。”
独孤湘吐吐舌头道:“许大哥,你隐姓埋名不过大半年的功夫,就做上海盗的头目,竟能聚众颠覆马十二,也真是有才呢。”
许远哈哈大笑道:“官匪本是一理,做匪还更讲真才实学,也无须吏部考功,因此拔擢的倒比做官更快些。”
一海盗问道:“如此说来阁下真的是盐官许家大郎?”
许远道:“不错,不但有睢阳防御使铜符,更有朝廷任命的敕书在此。”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白藤纸端在掌心,海盗均不认字,也没人上前拿来看,但心里已信了七七八八。
独孤湘问道:“许大哥,你们许家很显赫么?”
许远笑道:“自然比不得陇右独孤家这样的赫赫大族,但我祖上许敬宗是高宗朝著名奸相,我么,是盐官县第一个进士,在杭州、明州一带算小有名气吧。”
许远为人放旷,居然称自己的祖先是“奸相”,独孤湘不禁好笑,她若有所悟道:“所以你一向陈先登表明身份,他对你也颇为忌惮,不敢不照着你说的做。”
许远道:“其实陈先登也不算恶人,为人虽然贪蠹,但家国大事,大是大非,还是分的清的。”
有海盗不满道:“许大人,你口口声声说马头领和大食人勾连,可有真凭实据?就算你是地方豪族,空口白牙却也难教人信服!”
许远道:“勿怪众家弟兄蒙在鼓里,马十二行事极其机密,他今岁大半年耽在俞大娘航船上,看似为了吃喝耍钱,其实是一路暗绘大唐内陆的水文地理,大食人的海船吃水与俞大娘航船相类,俞大娘船能行驶、靠泊的码头,大食战船也都能到达。”
独孤湘奇道:“大食人还敢深入唐境?”
许远道:“我听说黑衣大食在波斯故地四处征伐,打下了好大一片江山,其主合里伯尤不知足,素怀入寇大唐之志,派呼罗珊总督阿布攻打安西,那阿布夜郎自大,极其猖狂,不但要走陆路,还要走海路,他们知道大唐粮米财帛多来自江南,想要以水军偏师阻断江水漕运,唐军无有接济则自乱。”
独孤湘道:“嘿嘿,这也是五路攻唐的老路子了,此计早已破灭,回纥人、契丹人压根不想反唐,吐蕃人叫哥叔翰打的打败,南诏虽不得已叛唐却只守不攻,至于大食么,去岁在怛罗斯惨败,没几个月阿布大王自己也被其主问罪枭首咯。”
其实黑衣大食在怛罗斯是惨胜而非惨败,阿布·穆斯林被杀也不是因为怛罗斯之战不利,而是他功高震主,为合里伯所妒,才会丢了性命。但明州地处大唐最东面,与最西面的怛罗斯相隔万里,许远哪里去评判独孤湘所言的真假,不禁叹道:“天佑大唐,我听说大食铁骑十分厉害,没想到在我大唐天兵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众人闻言皆大笑起来,纷纷痛骂马十二叛国可耻,又骂大食人不自量力,竟然想与大唐争雄,有独孤湘故事的推波助澜,众海盗这才完全信了许远。
别看这些海盗平素与官军作对,对外族入侵却同仇敌忾,恨不能替国出征,灭了大食海军。
一时间海面上骂声一片,却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就这时候,独孤湘忽然道:“许大哥,你有没有听到咔哒声?”
经她一说,果然人们耳中都响起了“咔哒咔哒”的声响,一海盗颤声道:“不好,是那龙王鲸的冤魂来了……”
大唐沿海鲸鱼并不算罕见,但张开嘴都是刷子一样的长须,只吃小鱼小虾,性情也十分温和,故称为“海鳅”。
而这种长有利齿的巨鲸,东瀛人称之为“马靠窟记拉”,唐人渔民则称之为“龙王鲸”,平日里都是敬而远之,但今日实在是被逼急了,又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许远在,这才用巧计射杀了“龙王”,此刻咔哒声再起,叫人不由得怀疑是龙王回来索命。
这咔哒声比先前的更密,层层叠叠,似乎还不是来自一处,就算那条龙王鲸未死,又如何能同时在海中不同地方现身?如此飘忽,不是冤魂又是什么?
只有许远不信,喝道:“怕什么?方才长矛直贯入脑,就是真龙也已死了,真要是大鱼的鬼魂,那便再杀它一次!来人,床弩上弦!”
群盗这才心下稍定,分头撑弩抬矛忙碌起来。却忽然听到那边海鳅船上众人在大喊大叫,独孤湘见江朔,藤原清河等人都在向他们拼命挥手,正疑惑间,只听海浪翻涌之声,数条长满吸盘的红色长触手伸出海面。
那触手殷红胜血,十分可怖,众盗贼齐声高喊“娘耶……海怪来了!”
东海船民都听说过深海海怪的传说,说有海怪如巨大的章鱼,触手有十几丈长,能将海船拖入深海,说的可不就是眼前的场景吗?
那触须在海面上高高扬起,反卷回来,有的缠在海鹘船上,有的在甲板和船舷上胡乱抽打,又有不少海盗被击中坠海。
只有许远抽出方才斩杀马十二的横刀,对着一条触手猛砍,斩了数刀才将其斩断,斩断的触手流出一股蓝血,迅速由红色变为透明。
许远高喊道:“莫怕,我听说海怪是杀不死的,这触手流的却会流血,断后褪色,不过是深海里的巨鱿罢了,速速将这些触手斩断,可别叫它拖入深海里去了。”
众人见确实如此,才又恢复了勇气,纷纷抽出兵刃砍起那些触手来。
果然那些触手也吃疼,胡乱抽动,众海盗见状胆子更大了些,一起动手斩断触手,将那一段段死后即变得苍白的触手扔下海去。
不一会儿,海水一翻,一轮巨大的蓝灰色眼球露出海面,紧接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巨大鱿鱼脑袋腾上了海面,众海盗见状齐声欢呼,只是那脑袋后面竟然没有身子……
巨大的头颅被齐齐切断,后面空空如也,众人看着海中的鱿鱼头慢慢褪去红色,变成一片惨白色,眼珠也渐渐蒙上一片白翳,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与不安之感。
一年老的海盗忽然一拍大腿道:“不好!我听说龙王鲸最喜欢吃深海巨鱿。”
许远斥道:“胡说!难道龙王鲸的亡灵还能吃饭不成?”
第661章 无声之战
由于巨鱿之血是蓝色的,在海面上也看不出来是否有血污,众人正在船上张望之际,忽然海水翻涌,一张巨口从水下张开,一口咬住了那巨鱿的脑袋。
船上众人皆惊呼起来,以为真是先前被杀射杀的龙王鲸冤魂不散,有胆小的海盗已经吓得跪倒在甲板上,连呼“龙王爷饶命”了。
但细看之下,这条龙王鲸并非先前被射杀的那条,它们的颜色明显不同,这条巨鲸的皮肤黑中透褐,露出海面的身上沟壑纵横,颇多褶皱,看起来比先前那条龙王鲸更大只怕年岁也更大些。
那巨鲸一扬头,将巨鱿脑袋囫囵吞下,那鱿鱼虽死不僵,触须乱颤,无力地抽打着龙王鲸的脑袋,那巨鲸的大脑袋上交织着无数条鞭痕似的疤痕,想来就是这种巨大的鱿鱼触手抽打所致,但此刻巨鱿的抽打只是死后的抽搐,巨鲸巨口吞咽之下,将那鱿鱼的触须吸溜吸溜尽数咽了进去。
船上众人看得呆住了,居然忘了用弩箭射它。
巨鲸吞下鱿鱼后,一个猛子扎入海中,不消片刻又复昂起脑袋,喷出一道水柱,独孤湘道:“糟糕,许大哥,看来你刚刚射杀的是龙子,如今老龙王来寻子不着,要来寻你晦气了。”
许远生性也甚诙谐,以手掩口道:“一会儿老龙若是问起,我们只推说不知,湘儿,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此刻巨鲸离开海鹘船不过数丈,一轮巨眼在水波间似看非看地注视着船上众人,饶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都觉得双腿发颤,喉头发干,独孤湘和许远居然还能互相插科打诨,确也令人佩服。
巨鲸口中发出人们熟悉的“咔哒咔哒”之声,又慢慢沉入波涛之中,忽然海水一黑,如同有数百缸浓墨同时打翻,将船边的海水尽数染得墨黑。
这条龙王鲸巨大的尾鳍扬出水面,将海水溅上海鳅船,人们低头看自己的衣衫,竟然都染上了一个个墨点,独孤湘道:“海水怎么黑了?”
一上了年纪的海盗道:“是巨鱿吐墨,鱿有硬鞘者为乌贼,其腹中怀墨,遇险喷出黑墨来隐藏自己。”
许远道:“世谓乌贼怀墨而知礼,故俗云是‘海君白事小吏’,能染黑这么大一块海面,这乌贼得有多大啊?”
人们很快就知道这乌贼有多大了,只见海水一分,一条龙王鲸头顶着一顶红色的“帽子”跃出了海面,此鲸又与前者不同,身形只有被射杀的巨鲸的一半,看来是一条幼鲸,它脑袋上顶着的也不是帽子,而是一条巨大的红色乌贼!
这乌贼的身子如同一柄放大了数百倍的巨矛,口中有八条腕足,牢牢扣在龙王鲸的脑袋上,仿佛一顶巨大的帽子一般,更有一对长得多的触腕,在龙王鲸宽大的头颅上绕了数匝,最可怕的还是巨鱿的眼睛,与方死去的鱿鱼灰白色毫无生气的盲目不同,这条巨鱿的眼睛足有个人的脑袋这么大,烁烁放着蓝光,仿佛两盏来自幽冥地府的不祥之灯。
龙王鲸以深海巨鱿为食,但这条巨鱿显然占据优势,两条长长的腕足牢牢箍住了这条小龙王鲸的脑袋,令其无法张开嘴巴,这条小龙王鲸,口中勉强挤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似乎在求救一般。
海水一分,先前那条巨鲸浮出海面,侧头想去咬罩在幼鲸脑袋上的巨鱿,熟料巨鱿力量极大,使劲一扭,幼鲸在海中大了个滚,撞向巨鲸鱼口中,巨鲸连忙闭口,幼鲸撞在它下颌上,如击巨鼓,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巨鲸摇头摆尾游开去,张口悲鸣,“咔哒”声愈密,颇显焦急。
独孤湘道:“看来龙王一家都来了,如今太子有难,老龙王急了……”
巨鱿不能发声音,只顾将腕足越收越紧,将那幼鲸的嘴越箍越牢,竟然渗出血来,原来那巨鱿的腕足之上生有带钩的吸盘,钩爪竟然刺破了龙王鲸粗厚的表皮,深深嵌入肉中,幸而没缠绕在它的眼睛之上,否则非把双目刺瞎不可。
一鱿一鲸在海面上展开无声之战,众人看着既心惊胆战,又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一时都呆在那里,看得出神。
身形巨大的龙王鲸再次露出海面,头顶喷出一道水柱,这次却以尾鳍猛扫巨鱿,“啪”的一声打个正着,想要将那巨鱿从幼鲸头上拍落,然而巨鱿的十条腕足皆有带刺的吸盘,两条长触手更是牢牢抱定了幼鲸的脑袋,一拍之下,无数尖刺在幼鲸脑袋上拉扯,痛的那幼鲸口中“咯咯”直响。
巨鲸显然颇为忌惮幼鲸受伤,在它身边巡梭,竟不敢再上前攻击巨鱿,好在龙王鲸皮糙肉厚,巨鱿虽然牢牢抱着它的脑袋却也拿它无可奈何。
那幼鲸见在海面上无法摆脱巨鱿,脑袋一沉向水下扎去,巨鲸见状也跟着潜入水中,两条尾鳍一前一后高高扬起,又溅了众人一身海水。
独孤湘问许远:“你说那龙王太子能摆脱大乌贼么?”
许远摇头道:“难……海中巨鱿喷出浓墨,巨鲸反而帮它不到,我听说巨鱿能用腕足挂在海底礁石岩盘之上,鲸鱼在海中不能久待,不能出水呼吸,怕不要被憋死。”
这时海水复归平静,飓风裹挟着这片海域中的海船一起向东北移动,只是身处暴风眼之中,但觉海面平静,船只毫无在移动的感觉,其实此刻离开大唐海岸线已不知数百里多远了。
等了良久,海水一翻,那幼鲸再次浮出海面,这次的位置离开海鹘船远了不少,倒离海鳅船近了不少,幼鲸果然没能摆脱巨鱿,反而显得精疲力尽,疲惫不堪。
它头顶鼻孔一舒喷出一道长长的水柱,看来是憋了不少气,岂料巨鱿忽然抬起一条长腕足,竟然伸向幼鲸喷水的鼻孔,生生截住了水流,那幼鲸立刻摇头摆尾,狂躁起来。
独孤湘奇道:“龙王太子怎么了?”
身边那年老的海盗道:“龙王鲸喷水的位置是它的鼻子,鼻孔被堵,可不是正要被憋死了。”
独孤湘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道:“许大哥,这大乌贼是要模仿你的法子,杀死那幼鲸呢。”
许远摇头道:“我一击杀鲸,痛苦只是一时,这大乌贼用堵住幼鲸的鼻孔将它憋死,可要残忍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