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见了他的真实面目,却也吃了一惊,喜道:“空空儿,没想到竟然是你!”
此人正是空空儿,空空儿号称“妙手空空”,最善易容之术,李珠儿的易容术也是他所授,他此刻以真面目示人,对江朔笑道:“溯之,你是什么时候察觉我不是向润客的?”
江朔道:“我先前制住你的时候,但觉这向润客的武艺忒也的不济了,且一点都不反抗似乎不是老向的做派,想来你是佯装被我制住,后来这位姊姊给你饮什么能解封经脉的酒怕也是信口胡驺的吧?其实是你自己冲破了被封的穴道。”
空空儿自顾自道:“哦,原来这么早就露出了马脚。”
罗罗笑道:“是哩,给他喝的不过是寻常米酒,世上若有喝了就能解穴的酒,谁还勤苦练功呢。”
江朔接着说道:“后来那一下翻滚躲闪的招数更是似拙实巧,高出向润客多矣,我便更加确定眼前的绝不是向润客了,却没料到是空空儿你。”
空空儿哈哈大笑,坐回桌案边,道:“你现在江湖阅历已深,不再是原来那个懵懂好骗的少年了。”
江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空空儿,你这制作人皮面具的功夫也是大进啊……”
空空儿和李珠儿所用的人皮面具此前总是有些蜡黄,表情也僵硬,今日看那向润客的面具肤色如常,表情亦十分生动,直可称得上惟妙惟肖,江朔忽然心中一阵恐惧,道:“空空儿,你莫不是真撕了向润客的脸皮?”
空空儿忙摇手笑道:“怎么可能,就算我下得去手,把那臭贼的脸皮贴在自己脸上,我也是不愿意的,其实是南诏水土与北地不同,做出来的面具与人皮更为接近,且此地无寒冬之月,面具经年使用也不会变得僵硬。
江朔这才放心,他的眼睛扫过罗罗,心中一颤,问道:“你莫不是……”
空空儿打断他道:“不是!不是!罗罗就是罗罗!”对罗罗招手道:“快过来坐,这位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少年英雄,江湖少主,江朔江溯之。”
罗罗挨着空空儿坐下,笑道:“我确也乔装打扮了一番,却不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人。”
罗罗此刻的嗓音也不再粗粝,清越婉转得多,她取出一块帕子,在脸上一抹,却原来也是个白净面皮,容貌秀丽的女子,并非皮肤黝黑的村妇。
江朔心事被她说破登时脸红,一众东瀛人却心想,江少主见了漂亮女子便脸红,实在是太不济了,却不知江朔脸红并非因为见罗罗美貌,倒是他们自己一个个神荡心驰的模样才叫失礼。罗罗拿眼睃了一眼,东瀛人才一个个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她对江朔道:“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进门时,见到空空儿戴了向润客的面具,还道是遇见了对头,这才乔装一番,又用毒蛊对付各位,没想到空空儿只是在和诸位开玩笑,实在是对不住啊,见谅,见谅。”
说着她向众东瀛人抱拳作揖,众人皆躬身说“无妨无妨”,心中暗骂,你们开开玩笑,我等却差点就被毒死了。
江朔问罗罗道:“那姐姐,你究竟是何人呢?”
罗罗道:“我确是叫罗罗,乃是……”
话没说完,忽听外面大街上喧哗声起,罗罗变色道:“来了!”
空空儿点点头,对江朔道:“江少主,我们今日另有要务,待我们事毕之后,再行叙谈。”
说着二人起身,罗罗挽起那个空食盒,空空儿却没捡雷击木棒子,二人穿过庭院就往外走,江朔对晁衡等人道:“空空儿虽不是敌人,但他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我跟出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诸君在此稍歇。”
说着江朔也起身,跟着走出了庭院。
通海城不大,但凡大唐藩国城池皆仿唐式,通海城四四方方,每边长均不足半里,南诏多山少土,城墙乃木石所构筑,东南西北各设一门,内有南北、东西两条大街连通四门。
两条大街交汇处商贾繁盛最为繁华,这家邸店却靠近东门,并非闹市,但此刻店外街上人山人海,挤了个水泄不通,竟然比城中心还要热闹。
江朔不便施展功夫,只能轻轻拨开众人,向内挤去,却见原来人们都在大街两侧站立,空出中间的道路,再看空空儿和罗罗站在第一排,空空儿已重新戴上了向润客的面具,罗罗也戴上了一个老妪的面具,她此刻佝偻着身子,倒像那个空食盒十分沉重似的。
空空儿见江朔挤了过来,随手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交与江朔,江朔心想:南诏除了阁逻凤和段俭魏,可没人识得我,戴这面具可是多此一举,因此并未伸手去接,空空儿却将那面皮在江朔面前抖了抖,江朔唯恐身边的百姓起疑,只得接过来,其实他这时多虑了,众人正伸长了脖子,望着东面城门,无人关注他们在做些什么。
江朔见那张人皮面具颜色蜡黄,形容枯槁,正是空空儿原先所用,他倒也不以为忤,戴上面具。
李珠儿曾教江朔佩戴人皮面具之法,但江朔自己操作,仍是十分笨拙,终于戴的服帖了,只听城外鼓角声大作,一队士兵高举着旌旗,从东门鱼贯而入,紧接着是两面大纛旗,这旗帜甚高,进城时需要卷起横持,进城之后才树立起来。
一面大纛旗上用隶书写了“云南”二字,这是南诏正式的国名,开元十六年,南诏新王皮逻阁即位时,曾遣使到长安拜唐皇,圣人问:君在何方?使遥指南曰:南边云下。于是唐皇便封皮逻阁为“云南王”。如今两国交恶,南诏多以“南诏”或“大蒙国”自称,这支军队却仍然打着“云南”的旗号。
另一面大纛旗上则是同样笔体写了一个“段”字,右侧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大将军同清平官勾当”。
江朔不知道“勾当”和大唐“同平章事”是一个意思,“大将军同清平官勾当”就是外为大将内为副宰之意,他只见着这个“段”字,便知来者是段俭魏。
果然大纛旗下,白马之上,一白袍将军,正是段俭魏,段俭魏之仪表在南诏人中是个异类,他身材高大魁伟,面白长须,颇有汉人所谓“儒将”之风。
段俭魏马前有士兵打锣道:“段大将军尽灭唐何履光大军于交州城下,班师凯旋!”另一人以南诏语喊了一遍,江朔听不懂,但料想与汉话是一个意思。
周围百姓欢声雷动,江朔却心中疑惑,段俭魏在四个月前就从交州城退兵了,怎的走了四个月才回到南诏?就算大军行走缓慢些,也不至于这么慢吧?况且他去交州明明是替唐军平叛,怎么又成了尽灭何履光大军?
江朔忽然心头一紧,难道是段俭魏退出交州城后,并没有离去,而是藏了起来,等何履光到时,趁其立足未稳,发起突袭,才尽灭了唐军?
再看空空儿和罗罗二人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并不看向段俭魏,江朔心中更是奇怪,空空儿可不是爱看这等热闹的人,他和这个罗罗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先前说“另有要务”,又到底是什么事?
江朔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一个牛吼般的声音高喊道:“大军且住!我有一言!”
第680章 长街连弩
江朔转过头,看到大街正中央站着一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显然是有些岁数了,但他肩阔背直,丝毫不现老态,老者穿一件短褂,双臂粗壮,看来是个练家子。
围观的南诏百姓也转过头来,看着老人窃窃私语,段俭魏抬手止住大军,自己下马向老人走去,老人不等他走近先自开口喊道:“今之南诏汉之南中,自诸葛丞相以来,我南人世奉中国,先王皮逻阁得大唐相助,方能一统六诏,国号云南亦得诸唐皇圣人,唐人传我文字,授我制度,恩情何厚?而今段俭魏你率军灭唐军杀唐人,又有什么可洋洋自得的?”
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喊道:“老人家,你这说的就不对了,现下不是南诏去攻大唐,而是唐军三路攻来,难道因为唐人于我国有恩,我们就不能反抗,伸长脖子等人来杀吗?”
那老人道:“唐皇受奸臣蒙蔽发大军来伐,自然不能引颈就戮,但严守门户叫其知难而退也就是了,可是段俭魏你千里奔袭交州大唐领土,尽毁其舟楫,杀害唐人无算,如此一来双方结下血海深仇,便无化解的可能了。”
有人不以为然道:“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既是两国交战,哪有只守不攻,等着人家来打的道理?”
老人跺脚道:“你们懂得什么?”
人群中有人嬉笑道:“老人家你又懂得什么军国大事?”
老人气得须发戟张,脑袋直晃,这时段俭魏已到了他的面前,奇怪的是他非但不生气,反而显得非常恭敬,低声道:“回去吧,莫叫我为难……”
老人“哼”了一声,道:“你撤了这仪仗!”
段俭魏为难道:“这是奉了东帝之命……”
老人啐了一口道:“什么东帝?吐蕃给的伪号也当得真吗?”
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赐阁逻凤为“赞普钟”,“钟”乃兄弟之意,他自号“西帝”,称阁逻凤为“东帝”,这东西二帝除了吐蕃,南诏二国,无人承认,因此老人说是“伪号”。
段俭魏竟然唯唯诺诺,不敢反驳,却也不下令军队收起仪仗。
老人见他口中称是,却无行动,怒道:“逆子,给我跪下!”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皆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段俭魏真的跪了下来,道:“阿爷,莫生气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老人怒道:“我不回去,就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说明白!”
段俭魏低头道:“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回府后一定向阿爷解释清楚。”
然而任段俭魏如何劝解,老人只是不理。围观的百姓这时也不再言语了,都抱着双肘等着看热闹了。
江朔看了空空儿和罗罗一眼,心道:此二人早就知道段俭魏的阿爷会来当街拦军吗?他们不预先劝阻却来看热闹,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却见二人并不看向段俭魏父子,而是一直抬头四处张望,江朔正自奇怪,忽听空空儿轻呼道:“来了!”
只见大街两侧屋檐上冒出数百手持臂张弩的黑衣人,一言不发,瞄准段俭魏父子便射。
黑衣人射得快,空空儿动作更快,不见他身形怎么晃动,就已经冲到数丈开外的段俭魏父子面前。
段俭魏身负武功,听见弩机声响正待出手护住阿爷,然而未及起身,就觉脚下一空,已被空空儿夹在胁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空空儿又用肩扛了他阿爷,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段俭魏武功不弱,但被空空儿单手夹了,只觉浑身酸软,完全无力挣扎。
他阿爷被空空儿扛在肩头自也无法动弹,口里却咒骂不止,也不知是骂他,骂空空儿,还是骂那些正瞄着他们射弩的黑衣人。
事发突然,空空儿和罗罗显然要有准备,待他们冲出去,江朔再想追可就追不上了,街上已然大乱,百姓在街上四处躲闪弓弩不说,空空儿也太坏了,他身上负了两人,速度丝毫不减,转往人堆里扎,黑衣人则是毫无顾忌,追着他们一路射去,射死射伤百姓无算。
后面的南诏军队见主帅被夺,忙拉兵刃抢了上来,然而街上被混乱的人群堵塞,他们上来只是让眼前的乱局更乱,根本无法通过。
眼见大街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江朔只能另辟蹊径,三蹿两纵上了屋顶。
一众黑衣人在屋面上射得正欢,忽见江朔上的房来。还没来得及回转弩机,就被江朔提起来扔下屋顶。
大街上的百姓正苦于无法还手,见黑衣人自己落了下来,立刻上前按住便打,南蛮悍勇,跌下来的黑衣人不及抽刀便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江朔上的屋顶,见下面空空儿如大蛇游走在人群之中,罗罗跟在他身后,将那食盒拆成两半,在空中挥舞,弩箭射中竟然不能贯穿,原来在藤篮之中竟然夹了钢板,如同两面小盾,替空空儿护住了身后。
江朔看明二人方向,在屋面一边追,一边顺手将黑衣人抛下屋面。
他此刻轻功内力均臻绝顶,随手抛掷可说毫不费力,江朔在屋顶走的是直线,空空儿在街上的路径却曲折,更兼他身上多了两人,便被江朔抢到了前头。
江朔将他这一边的黑衣人都被尽数抛了下了屋面,空空儿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他仰头笑道:“多谢骆谷先生助我,向润客有礼了!”
江朔心中好笑,这空空儿遮掩自己的身份,还不忘败坏范阳人的名声,此刻已有不少黑衣人转过头来,有用弩机的,也有拿刀剑的,江朔全然不惧,遇着射来的弩箭或是侧身避开或是接过回掷,遇着刀剑的不管对方如何出招,他都是一把抓住对方臂膊直接扔下屋顶。
江朔脚下不停、手上不停,口中高声喊道:“向兄不必多礼,刘骆谷也是为安中丞尽忠竭力。”
他故意捏着鼻子模仿刘骆谷的声音,倒有几分刘骆谷的酸腐气,登时引得空空儿哈哈大笑。
江朔怕空空儿把李珠儿的名字安在罗罗头上,又喊道:“咦,你身后的老妪竟是安二公子扮的吗?”
罗罗颇为配合,粗着嗓子道:“正是本公子。”也不管安庆绪是否这样说话,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通海城东西大街长不到一里,江朔和空空儿速度极快,罗罗竟也不遑多让,不一会儿就到了西面城门,西门的守卫听到东面喧哗声起还在伸长了脖子张望呢,忽见空空儿扛着一人夹着一人到了门口,再想关门已来不及了,空空儿和罗罗钻出城门之际,江朔纵身一跃,跳上城楼,城上守兵还没来得及喝问什么人,他已从另一面一跃而下了。
空空儿和罗罗看来早计划,出城后不多远便走上了小路,一头钻进了山里,又走了数里,江朔眼看一路走来多有歧路,想来不管是南诏军队还是黑衣刺客都追不上了。
转过一片密林,见有一所小木屋,当是猎户冬季避风之用,目下是夏季并无人居住,空空儿一脚踢开木门,肩头一耸,单手一扬,将段俭魏父子二人抛在地上,江朔和罗罗紧跟着进门,罗罗走在最后,反手掩上了屋门。
空空儿并没有点二人的穴位,段俭魏和他阿爷二人落地后立即爬起,段俭魏道:“是哪里的朋友和段某开这样的玩笑。”
他知道空空儿功夫高他太多,如要杀他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因此说话带着几分客气,空空儿却不满道:“甚开玩笑?我等刚刚在数百刺客手中救下你二人的性命,段郎却道我在玩笑?”
罗罗一拉他的袖子道:“好啦……阿兄他不知道么,你也不要怪他。”
段俭魏听了她的声音,疑惑道:“是罗罗?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罗罗一扯脸上人皮面具露出本来的容貌,道:“阿兄,我易容了来救你,这两位……”她顿了一顿,道:“是我请来相助的好朋友。”
话说到此处,空空儿和江朔也只能取下面具,段俭魏不认得空空儿,却认得江朔,奇道:“江少主,怎么是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朔颇为尴尬地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是刚刚牵扯其中……”
罗罗道:“阿兄,我来说吧,我们早就知道今日的伏击!”
段俭魏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道:“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不告诉我也该告诉阿爷,你怎能让他老人家涉险?”
罗罗不满道:“你和你说了,你会信吗?阿爷就更不用提了,我若和他说他定然会以为我是故意诓骗他,好叫他不来截你。”
段俭魏的阿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段俭魏自问罗罗说得不错,问道:“那刺客是哪儿来的?”
江朔和黑衣人交过手,他开口道:“他们用的臂张弩是唐军军械,但身手来看不是中原或者北地的功夫。”
空空儿道:“不错,武器来自范阳,刺客皆是南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