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国之罪人
老人“哼”了一声道:“你道我不知么?只听弦响便知是北弩。”
江朔奇道:“这臂张弩还有南北之分?我看唐军军械制式统一,东西两军跨地万里,看起来并无任何差别。”
老人道:“那是你小子眼大无珠,不懂兵器之道。”
江朔心里怪自己不该多嘴,忙叉手道:“是,是,原是我不知。”
老人见江朔“是”了半天,竟然不追问,怒道:“你这小子,不懂却也不问,如此不求甚解的么?”
江朔心道我原想让着他,不想反倒落了不是,只得顺着老人的意思,问道:“臂张弩有何区别,还请老先生教我。”
老人一本正经道:“我不是什么先生,我叫柳汲,你就叫我大匠吧。”
江朔心中好笑,哪有人叫别人称自己大匠的?但心想和一个边地老人又有什么可争的,便即叉手道:“是,请大匠不吝赐教。”
柳汲老人道:“弓弩之要在于制造弓臂,下品用杂木,中品用桑木,上品却是柘木,唐弩数量极大,不可能都用柘木,多用桑柘复合弓,无论南北东西,皆是如此,但北地干燥寒冷,木中少了水分,便容易折断,南方湿润温暖,韧性更加,因此历代良弓皆出自蜀中。”
江朔听了点点头,柳汲道:“唐军制弓匠人自然知道此中道理,虽说其力制为一石,其实工匠在制造北弓时减了一分力,制造南弓时则加了一分,如此一来,力量不同弓弦之声便不同,南北弩弓弦之异,简直和南人北人体型差异一样大。”
江朔其实从未听出弩机发出的声音如何不同,但见这位柳汲说的郑重其事,想必所言非虚,于是叉手道:“原来如此,段大匠果然好见识。”
没想到柳汲竟又怒道:“柳汲便是柳汲,哪个和你说我姓段了?”
江朔一愣,心道:你不是段俭魏的阿爷么?怎的不姓段?罗罗似乎看出江朔的疑问,在一旁笑道:“我和你说过了,乌蛮无姓,我叫罗罗,我阿爷叫柳汲,都是名,没有姓的。”
江朔道:“这么说段俭魏也不姓段咯?”
柳汲道:“段郎自然是姓段,你这小子怎么夹缠不清?”
江朔这下可是彻底糊涂了,他不敢再问柳汲,求助似的转头望向罗罗,罗罗道:“阿爷是罗罗的亲阿爷,却不是阿哥的亲阿爷。”
段俭魏道:“我是白蛮,罗罗和他阿爷却是乌蛮,我阿爷慕唐之风,给自己定了个段姓,上古时段氏为掌铸冶镈的官职,我阿爷与柳汲大匠有嵇康、向秀之谊,又有柳林锻铁之雅好。因此一个取姓为段,一个取名为柳汲。”
江朔这才悟道:“竹林七贤中嵇康和向秀最好,他二人在汲水之畔的柳林中打铁,柳汲便是柳林、汲水之意了。”
柳汲捋须道:“小子倒还有些见识。”
其实江朔知道“竹林七贤”,也还是因为太白先生,唐朝文士多好魏晋名士,而李白最为推崇的便是竹林七贤,在东鲁时与五位好友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和陶沔并称“竹溪六逸”,就有模仿竹林七贤之意,江朔没少听七贤的故事,因此知道“柳”“汲”的意涵。
江朔问段俭魏:“那段郎你怎么称柳汲……柳汲大匠为阿爷?”
段俭魏道:“我阿爷与柳汲阿爷世为蒙舍诏大王阁罗盛家臣,后随着皮逻阁征战,助云南王一统六诏,不想我阿爷战死疆场,彼时我尚年幼,柳汲阿爷便收养了我。”
江朔道:“原来是义父。”
段俭魏道:“虽非生父,义父待我直如亲生的无二。”
柳汲又“哼”了一声道:“你却不听为父之言,一味要和大唐作对,莫不是想气死老夫么。”
段俭魏柔声道:“阿爷,我是有苦衷的……”
江朔亦不解道:“大匠,你既然是乌蛮,段郎胜了唐军就算不喜,也不至于如此气愤吧?”
柳汲道:“你懂什么?我亲眼见识过大唐的繁华与强盛,南诏就算凭着运气能胜在一时,终有运气耗尽的一天,唐虽百败不损其国,南诏一败则国之不存也。”
江朔道:“原来大匠你也去过大唐?”
柳汲道:“什么叫‘也’,我这‘大匠’之名,就是唐皇封的。”
江朔一呆,没想到这位柳汲还真是“大匠”,却不知是什么大匠,锻铁的大匠么?
柳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道:“老夫别的不会,就会打铁,大匠者自然是兵器大匠咯。”
江朔听到“兵器大匠”四字,只觉得耳熟,似乎曾听说过不止一次,柳汲随手一指江朔的腰间道:“你腰里佩的裴将军就是我改的。”
江朔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他忽然想起李嗣业曾告诉他,替七星宝剑配鞘的兵器大匠出自河东柳氏。但随即一想,这位柳汲名字里有个“柳”字,恐怕是李嗣业误以为柳汲是河东柳氏,却没想到这名字是柳汲自取的。
柳汲见他出神,道:“你不信?此剑原是东吴大帝孙权的佩剑,原是用的鲨皮鞘,但裴旻得此剑时,距汉末已不下五百年了,剑鞘早已朽坏,且汉剑短于唐剑,作战时多有不利,我想起故乡有树名樫木,既然坚且韧,正合着可以做剑鞘,又能将宝剑头尾相连,组成双手剑,说起来……”
他捻须神思道:“这剑尾的精铜套丝还是段俭魏的阿爷所铸造。”
江朔奇道:“原来段郎的阿爷也是铸剑师。”
柳汲道:“非也,俭魏的阿爷心性聪慧,非我所能比,老夫只会卖傻力气,他学的却是谋略、机括之学。我做的很多兵器,其中的巧思往往出自俭魏阿爷。”
江朔此刻已心悦诚服道:“大匠,你们是怎么认识裴将军的?”
柳汲道:“不要以为只有东瀛日本才有留学生,我等年轻时仰慕大唐,彼时南诏尚未立国,翻越大山离开南诏,到中原求学的人多得很。我和俭魏阿爷想要学打铁,就只能从军,当年我二人便在裴旻军中,一个铸造刀剑兵刃,一个改进军械机括,正是有了这段军中经历,我们回到南诏后才会有排兵布阵的本事。”他看着段俭魏道:“所谓段家世代相传的兵书、战策其实都不过传了一代而已。”
柳汲又瞥了一眼江朔,道:“小子,你还没说为何裴旻将七星宝剑给了你。”
江朔不敢隐瞒,从汉水屠龙开始,将裴旻如何失去七星宝剑,黑白二龙如何双双殒命,自己离开习习山庄时候阿楚夫人让他带走了宝剑,自己后来遇裴旻还剑,裴旻却反将宝剑赠给了他等前事诉说一遍。
柳汲听了捻须道:“奇哉,奇哉。”
罗罗不解问道:“阿爷,你说什么事奇怪?”
柳汲道:“裴旻在任龙华军使时,又一次遇到奚人伏击,虽然力战得脱,却丢失了七星宝剑,幸得契丹将领李楷洛潜入敌军营中,夺回了宝剑,饶是如此大功一件,裴旻也没说把宝剑赠予李楷洛,只是厚赠金银而已,江小友,你却何其幸运,裴旻竟然将随身的佩剑赠给了你。”
江朔听了也隐隐觉得裴旻赠剑时似有不协之处,但彼时自己还是少年,裴旻思虑竟然如此深远,当时就想好了要利用自己么?
柳汲又道:“你腰后的玄铁刀也是我所打造,那一年北地松漠天降陨铁,一块整玄铁摔为两段,契丹人用尽各种方法仍然无法熔炼打造,彼等知我治剑之名,便请我为他们打造长短二刀,以天然陨石为锋刃,你腰后所挂就是其中的短刀。”
柳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江朔,看得到他身背后的佩挂,说起话来从容淡定,江朔听了也忍不住按了一下后腰的短刀。
段俭魏道:“柳汲阿爷不但替唐军打造军刃,更将唐人冶铁锻造之术带回南诏,才成就了南诏剑的威名。”
江朔忽然记起,道:“听说当年皮逻阁获封云南王,他派人进京朝拜圣人,献上三浪剑,圣人试之锋锐无匹,亲赐南诏剑之名,之后南诏剑声名大噪,成为世间闻名的神剑。”
罗罗道:“那自然是我阿爷铸造的宝剑,三浪者,指的是邆赕诏、浪穹诏和施浪诏,三浪乌、白蛮混居,皆在西洱河之北,自古以来就是南诏冶金制剑之地,尤其是浪穹诏,在我阿爷的带领下,已成了南诏第一铸剑之所。”
段俭魏解释道:“唐刀需用百炼钢,我阿爷将冶铁之际,上覆石炭,待石炭渗入铁中,所得刀剑比之唐刀更加坚韧锋锐,盖因木炭者木之精,石炭者土之精,土能生金,石炭自然要大大好过木炭。”
其实柳汲冶炼方法称为“渗碳”,钢铁变得坚硬、耐磨的真正原因是“碳”,但彼时此技术不为人所知,还道是“木精”“土精”之辨。
柳汲瞪了一眼段俭魏,似乎意思是要你给我解释,道:“正因为我熟悉唐军兵刃军械,才知道唐军的厉害,大唐可附,不可叛。如今俭魏你一意孤行,灭了何履光的水军,自以为英雄了得,只怕是要成为南诏国的大罪人而不自知!”
第682章 据实禀报
段俭魏见左右无人,跪下叩首道:“阿爷,恕俭魏先前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明言,现下没有旁人,正可以据实禀告。”
柳汲也不搀扶,冷冷道:“你且说来,若有欺瞒定不饶你。”
段俭魏只得自己悻悻起身,道:“我虽然击退了唐军,但其实并没有杀尽唐人。”
柳汲一愣随即摇头道:“我不信,若没有大开杀戒,何履光怎肯撤兵?”
段俭魏道:”阿爷,你应该知道四个月前我曾率军到过交州,借此机会预先勘察了地形。”
柳汲道:“我当初还道是你为大唐圣人排忧解难,没想到是为了四个月后的大战做的准备。”
段俭魏道:“阿爷请想,四个月前何履光只道是率军剿灭生番,并不知我军先到了交州,若我要灭唐军,为何不在彼时乘其不备发起突袭,反而要在几个月后在何履光做好了充分准备的时候再动手?”
柳汲又是一愣,道:“或许……或许你当时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或许彼时云南王也还没想和大唐彻底撕破脸。”他自己也觉自己说的理由十分牵强,摇摇头道:“谁知道你和阁逻凤打的什么主意。”
江朔亦道:“四个月前,段郎你不是已经撤退,何履光就应该入主交州城了,怎的今月还会再战?”
段俭魏道:“四个月前,我驱退安南生番乱民后,确实是撤走了,但乱民抢光了城内的存粮,何履光夺回交州城后不久就因为缺粮而撤走了。”
柳汲道:“何履光前脚走,后脚你们就又占了交州。”
段俭魏道:“阿爷可冤枉我了,复占交州城的是乌蛮。”
江朔道:“一直听你们说乌蛮、白蛮,到底是何区别?难道乌蛮肤黑,白蛮貌白吗?”
段俭魏道:“乌蛮白蛮其实都是爨人,爨、蛮都是唐人的称呼,并非美称,其实各部各有本名,只是说汉话时,习惯了才说自己是蛮。”
柳汲啐道:“蛮就是蛮,不通教化,不知仪礼,难道不是蛮吗?”
这位兵器大匠心向大唐,居然不惜自贬,江朔也是不禁莞尔。
段俭魏不敢反驳柳汲,续道:“西爨人旧服汉化,着汉衣习汉字,与汉人习俗相近,被称为白蛮。东爨人则多矇昧未开,习俗与汉人迥异,因被称为乌蛮,可不是肤色深浅之别。”
罗罗接口道:“六诏原本皆为乌蛮,但我们浪穹诏、邆赕诏和施浪诏三诏在洱河之北,更接近汉地,因此习俗与汉人相类,可不是蛮夷。”
江朔心道:“原来柳汲大匠是三浪诏人,方才说南诏剑又名三浪剑,原来是三浪人所铸之剑的意思。”
柳汲道:“你东拉西扯的说什么?便是乌蛮占了交州,难道不是奉了阁逻凤的旨意?你作为辅政大臣就没个担当吗?”
段俭魏道:“南诏大蒙国立国不过两代,蒙舍诏以武力威压各族,可不能以武治之。很多事元主也不能独断。”
南诏与大唐交恶以来,其国刻意与汉唐文化切割,改国号“大蒙”,国君自称为“元”,臣子自称为“昶”,这都是蛮语之音,柳汲听了又重重哼了一声。
段俭魏道:“乌蛮占了交州,其实也没什么用,汉人不服管,生番不能管,听说何履光要发兵来攻却都乱了方寸,求元主发兵去救。”
柳汲道:“救什么?退回来不就好了?”
段俭魏道:“毕竟是得来的国土,元主也不能说弃就弃……”
柳汲道:“本就是夺来的土地,为何放弃不得?”
段俭魏知道阿爷执拗,也不争辩,自顾自道:“元主派我领兵去援交州城,我心知如大战双方死伤必重,不若断了何履光的粮道,叫他不战自退。”
江朔听到此处,想到当年安西怛罗斯之战,也是靠江湖群豪毁了对方粮草而迫使大食人撤军的,但吐火罗地与呼罗珊陆路相通,若非阿布被黑衣大食国主所杀,只怕用不了多久,大食就会卷土重来,进逼碎叶城。
柳汲道:“何履光也算得名将,又怎会不保护辎重,任由你破坏?饶是你侥幸得手,唐军失了粮草供给,又失了船只,又怎能安然撤回?不也是等死么。”
段俭魏道:“我却不是等何履光到了交州再破坏他的船只,而是在广州港中烧毁了转运司的粮船,粮船烧毁沉没又堵塞了河道,使得唐军兵船也不得出海了。”
岭南与安南中间隔着崇山峻岭,称为“十万大山”,军队轻装通行都极其困难,辎重更是不可能通过,因此何履光要想从安南方向进攻南诏就必须通过水路运粮,若毁了粮船,确实可以阻止唐军进兵。
柳汲冷笑道:“俭儿编的好瞎话,可是你忽略了一节,南诏距离岭南广州府也是山遥路远,你率军出征不过月余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打个来回呢?”
段俭魏道:“既然是毁人粮船,自然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千里奔袭,不需太多人手。”
柳汲这时有些将信将疑了,道:“你一个人干的?据我所知南诏了没多少高手。”
段俭魏笑道:“便是高手,也都在元主身边拱卫,不不可能听我调用。”
柳汲道:“那……”
段俭魏正色道:“不敢欺瞒阿爷,我此番偷袭广州粮船的手,是借了隐盟之力。”
听了这句话,江朔胸口如遭重击,许久没听到隐盟的消息,江朔几乎忘了这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组织。此刻才醒悟过来,隐盟一直都在,怎么可能自己消失。
段俭魏所述之事,倒颇似隐盟的行事风格,隐盟自称锄强扶弱,维持世间平衡,其实看起来更像是既挑起纷争又平息大战的充满矛盾的怪物。
江朔仍不住问道:“谁和你一道?巨子?李珠儿?”又望了一眼空空儿,空空儿还了他一个白眼,道:“看我做甚?自那日起,我和隐盟便再无瓜葛了。”
江朔记起那日的情景,难道空空儿是自愿留在南诏的?江朔心中有些不信,但空空儿其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说的倒也未必不是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