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一边挥舞双袖,拨打箭矢,一边哈哈笑道:“我也没想到,这南诏国度的城门忒也得糟朽了。”
四人六马又只有江朔和空空儿的武功能拔开羽箭,江朔只得抽出七星宝剑,与剑鞘接成长剑抡出一道巨大的光弧,才堪堪护住柳汲和众马。城上戍卫远远看不清江朔挥的是什么,只见白光中夹着金光,又听到七星宝剑发出呜鸣之声,还道是什么法宝,竟都不敢再射了,众人这才得以策马狂奔,逃出了太和城。
四人策马向东,到达西洱河宽阔的水面边,再转而向北,江朔知道还要穿过折断苍山洱河的羊苴咩城,只道少不了又要费一番唇舌,甚或动武,没想到王命尚未传到此城,守城白蛮验过过所公验,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出城去。
羊苴咩城在苍山洱河的中段,龙首关和龙尾关的战事都没有影响到这里,城内仍是一片祥和景象。江朔见城中已不似他当年到时得空空如也的摸样,城中心在大兴土木,十分热闹,慢慢形成了真正的城市,内城的城墙也在加紧构筑,白蛮之地多得是石头,因此此城也是内制夯土,外敷巨石,想来建成这时比之太和城更加壮观。
江朔奇道:“这羊苴咩城建的比太和城更阔大,难道不怕被说僭越么?”
柳汲道:“我常听说有元君有迁都羊苴咩城之意,今日观之恐怕却有此事。”
江朔心道:“难怪此处没人盘查,这里是白蛮的势力,反而不似太和城中乌蛮势力盘根错节,既然没有旧贵族需要被肃清,自然就不需要如太和城那般大动干戈了。”
四人顺利穿过羊苴咩城,又行七十里出了龙首关,南诏太子凤伽异并不在城中,却也不见吐蕃大军,一问城中戍卫才知道,吐蕃军队与南诏军队联手击破李贞元所率领的唐军之后,见凤伽异治军严整,龙首关又早已对吐蕃军队加了防备,吐蕃人一时不敢妄动,已经退回吐蕃去了。
凤伽异不敢掉以轻心,率军尾随吐蕃人,名为护送实为监视,一直“送”吐蕃军队到聿贲城外,此刻凤伽异仍驻军聿贲城,要确定吐蕃退回高原之后才会回返。
柳汲自也无留下等凤伽异回来的打算,在龙首关歇了一宿,便再度出发北上,。
出了龙首关就是三浪诏之地了,从西到东依次为:浪穹、邆赕、施浪三诏,三浪诏同族,唐史记载其“总谓之浪人,三浪诏”,出龙首关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浪穹诏之地,称浪穹州,州府名“剑川”。
柳汲是“浪穹诏”的邑君,不过所谓“浪人”原是居无定所之意,柳汲自由自在惯了,并不理族中日常琐事,剑川城中自有族中后辈管理,柳汲也甚少回来。
照理众邑君逼宫时也应邀柳汲同行,只是他嫉恶如仇,又对皮逻阁忠心耿耿,因此邑君非但没有告知他,还与燕军一起设下陷阱,想将他和段俭魏一同射死在同海城。
尚未见到剑川城,罗罗不无骄傲地道:“此地原名‘柳龙冲’,有一条大河在此一折,形成一个大湖,湖岸边有怪柳如龙,因而得名,后因我阿爷善铸剑,先王阁罗凤赐河名为‘剑川’,湖名‘剑湖’,以彰我阿爷之名,后又筑城便是剑川城了,别看剑川城小,也是背山面水的形胜之地。”
江朔心道:看来柳汲大匠之名,除了慕竹林七贤嵇康柳林汲水打铁之故事,也暗含了他出生地的名字,便是人以地姓了。
然而接近剑川城时,四人却大吃一惊,剑川城几乎全毁了,四处都是残垣断壁,江朔这才想起唐军从此城经过,就算浪穹诏不做抵抗,唐军又怎能放心自己身后有一个完整的南诏城池?自然是要予以捣毁以绝后患的。
罗罗看来也是第一次见到此番惨状,道:“没想到唐军如此暴虐,将这里毁得不成样子了。”
这时有浪穹诏黎首认出了柳汲,纷纷聚拢过来。
有黎首对罗罗道:“李将军的唐军已比鲜于仲通的唐军仁善太多了,这剑川城多数是三年前鲜于仲通南征时破坏的。”
另一人也道:“李将军长子贞元并未屠杀、掳掠,退兵时亦军纪严明,虽败不乱,只是拆了城墙、房舍用来阻挡追兵,却没有因败而迁怒剑川百姓。”
四人这才知道李贞元其实没有和李宓一样全军覆没,只是打了败仗,却得以全身而退,撤回剑南道去了,作为唐人,江朔心中不禁一喜。
虽然死伤不甚惨烈,但被毁了城墙和这么多屋舍,黎首的生计还是成了问题,当务之急就是重建家园,柳汲作为邑君,若不在此地也就罢了,既见这番景象可也就不能便走了,四人在剑川城耽搁了有两个多月,等柳汲安排完所有族中事物,夏末时分,才重新上路。
从剑川城到大唐剑南门户巂州越巂郡有一千里的山路,山路难行,江朔和空空儿功夫虽高,却也不会移山缩地之法,四人六马只能慢慢翻山越岭北上蜀地,这段路江朔走过一次,当时还是和李珠儿、独孤湘一起,彼时他们轻功具佳,倒也没觉得山路难行,此刻只多带了柳汲、罗罗,立觉山路难行,江朔心道:我们才这几个人就觉得道路如此之难了,唐军劳师远征之难实是难以想象,看来若能不战而收服南诏是最好的选择。
终于到了巂州邛都城时已是初秋了,上次到邛都时,江朔巧遇了李宓,三年后再到此处,与李宓却已阴阳两隔了,念及此处,江朔不禁唏嘘。
唐诏还是敌对状态,到了大唐境内,柳汲和罗罗可就不敢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罗罗让空空儿先进巂州城买了汉人的衣衫,将四人打扮成汉人私茶商,江朔和空空儿本是汉人,无需乔装,罗罗却给自己和柳汲都好好化妆改扮了一番。
江朔现在才知道,并非空空儿到南诏之后,易容改扮的功夫提高了,而是遇到了真正的易容高手,经罗罗一番打扮,空空儿和江朔成了一对商人贵公子,她和柳汲则是一个婢子,一个老管家。
空空儿其实年长江朔不少,但他内功深湛,仿佛有驻颜术一般,还是江朔当年汉水上见到的模样,而江朔早从一个童儿长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二人倒真似结伴做买卖的族中弟兄一般。
唐诏之间虽有战事,贸易往来却无法禁绝,四人这般打扮毫不引人注目,顺利穿州而过,恰在仲秋这天到了剑南道首府益州蜀郡成都府。
第694章 蜀郡观刑
四人随着晨鼓进入成都府,成都自古有“天府之国”的美名,虽不及长安、雒阳,其繁华富庶却也远超罗罗的想象了。她东张西望,无事不觉新鲜。
江朔也从未到过成都府,但觉与二京的宏伟气象,边城的肃杀冰冷,江南的烟雨空蒙都不尽相同,四周虽无高楼广厦,却也繁华热闹,走在街上颇觉闲适。
四人寻一处邸店,寄了马匹行李,左右无事,出门在街上闲逛,日已近午之时,忽听人声如沸,只见大街上人流向一处汇聚,罗罗喜道:“有热闹看了!”
三人拗不过罗罗,只得随着一起去看热闹,此时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四人也只能随着人流缓缓而行,到了一处十字街口终于再难前进一步了,一众百姓都努力伸长脖子向前张望,活像一只只被无形大手抓住脖子提起来的大鹅。
江朔身材高大,从前面人群缝隙间能看见街心搭了一个大木台,无论是开坛讲经还是搭台唱戏,从来没听说过在街心占路的。罗罗却生得矮小,什么都看不见,她急切地问左近一人道:“大哥,这是看的什么热闹呀?我怎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道:“正主还没到哩,自然看不到。”
罗罗问道:“什么正主?演的什么戏?”
那人瞥了罗罗一眼,看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显是外乡来的客商,道:“看你们新来的,难怪不知,今日演的是杀头好戏哩。”
四人一听顿时倒了胃口,生活在成都或许觉得天下太平,杀个头都能当戏看,四人却都见惯了生死,对杀人可提不起任何兴趣,罗罗道:“我们走吧,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却道:“寻常杀头原也没这么多人看,今日所杀之人却大有来头。”
罗罗却仍提不起兴趣,道:“管他是谁,我们走吧。”
四人正要离开,却听那人道:“哎……可怜李将军,这头砍得冤枉……”
江朔一惊,问道:“哪个李将军?”
那人瞪眼道:“还有哪个李将军?李贞元,小李将军。”
江朔奇道:“我听说小李将军在南诏遭到吐蕃和南诏军队的夹击,才败下阵来,但他虽败不溃,率军退回蜀中,怎还要杀头,这却是何道理?”
那人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当年鲜于仲通兵败南诏,大军皆墨,鲜于仲通仅以身免。结果非但没有治罪,听说还做了京兆尹,这世道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啊。”
江朔听说过鲜于仲通之事,道:“鲜于仲通乃杨国忠所荐,兵败后杨国忠唯恐罪及己身,才替他遮掩,并推荐为京兆尹。”
柳汲道:“这老夫可就不明白了,听说这次李宓统兵,三路伐南诏,也是杨国忠所荐,为何杨国忠保仲通,而杀贞元?”
那人道:“哎……老丈,你不知道,杨国忠在朝中根基不牢,圣人让他遥领剑南节度使,李宓只是留后,杨国忠一心想要借军功给自己脸上贴金,却又不敢自己领兵出征,便强令李将军出征。”
罗罗啐道:“这个姓杨的好不要脸!”她刚想说我们南人可没有这样的孬种,但被柳汲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话头。
那人道:“嘘嘘……小声些,你们知道李将军接到出征军令之后怎么说?”
江朔问道:“怎么说?”
那人道:“李将军仰天长叹道,南诏受圣朝册封,称臣纳贡,不违不悖,岂有风云突变之理?自古征战无情,知交对垒,弟兄仇杀,血染沙场,天理良心何在!”
江朔听了,心中肃然,心想李宓知兵而不好用兵,确是大将之才,只可惜……”
那人却不知江朔心中所想,道:“这番话不是忤了杨相的意么?今日之祸便是那日种下的,当其时,李将军长子李贞元,也就是今日要被斩首的小李将军劝阿爷道,为将者当禀忠于国,如今君命难违,纵然洞悉事态原委,也无回天之力,何苦伤精费神……”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若当时他就站在旁边,亲耳听到一般,身边居然有很多百姓转过头来,围在他们身边,听这人述说,那人说完李贞元的话语之后,自顾在那里唏嘘,竟不再开口,便有人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那人道:“这就要说到李贞元之女,李宓之孙女了。”
人群中一人道:“不说大小李将军,怎么说他孙女了?”
罗罗却问道:“李将军孙女叫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那人道:“嘿嘿,李将军的长孙女名叫巧珠,此女乃是将门虎女,自幼不喜针织女红,只爱舞刀弄枪!据说高来高去,来去无踪,剑术入神堪称女中丈夫!”
江朔心道:这巧珠原来是位女侠,想到“女侠”二字,他立刻想起了湘儿,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有人笑道:“要我说这位巧珠娘子想必是女生男相,生得虎狼之像,才会爱刀枪不爱女红。”
那人道:“这你可就错了,巧珠娘子生得非但不丑,反而可称得上是清丽脱俗,便如我益州芙蓉,虽不及神都牡丹的富贵浓艳,却也别有一番风致。”
人群一阵默然,似乎都在默想巧珠的清丽之美,那人则继续说道:“见爷爷满腔悲苦,自己阿爷又出言颓唐,巧珠不禁起了慷慨之心,要求陪爷爷出征!”
围在此人身边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唐人尚武,美女宝剑、鲜衣怒马令人心生向往,浮想联翩。
那人却道:“哪有什么后来,李将军自然不许她去,他还说,吾家子孙,今后当戒之,慎匆为将。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啦,李将军兵败身死,小李将军虽救下了不少士兵的性命,但他父子坏了杨国忠的好事,姓杨的气量狭窄,可不得进谗言处死贞元么?”
众人听了或是惋惜,或是唏嘘,或是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江朔却心想:恐怕李将军出征时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因此才叫孙女留在成都,更不许子孙从军,只是不想他们无端浪死而已。
就在此时,忽听鼓角声起,有人登台高声唱一肥喏,朗声道:“午时二刻已到!将人犯押上刑场!”
自顾处斩人犯都在午时三刻,只因杀人是极阴之事,而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之时,此时问斩正可以用旺盛的阳气来压制死者的阴气,能避免死者的魂魄化为厉鬼。
午时二刻将死刑犯押上刑场,验明正身、宣读诏书、酬神祭拜,最后正好落在午时三刻问斩。
众人闻言都转过身去,先见四队官兵分开人群,在街心围出一个大圈,之后刽子手将一死囚押到高台之上,这名死囚穿着满是血污的肮脏囚服,头发披散,往脸上看又黑又瘦,只是眸子炯然,仍不失名将之风,想来就是李宓长子李贞元了。
寻常斩首并不搭台,只有罪大恶极之徒,才这样处斩,为的是叫人人都能看到以起到震慑人心,劝人向善之用,对李贞元这样公开处刑,实是不公已极,江朔见了胸中气闷,将拳头握得咯吱直响。
监斩官名崔圆,官拜尚书郎、蜀郡大都督府左司马、代剑南节度留后。崔圆宣读了绝杀李贞元的敕旨,寻常若是斩首江洋大盗等巨奸大恶之徒,观刑百姓早就自发叫起好来了,此刻围观的千万百姓竟一片鸦雀无声,显然人人皆觉李贞元冤枉。
崔圆念得极慢,听来不带任何感情,无法判断他对李贞元死刑的态度。崔圆语气毫无起伏地读完了敕旨,便开始酬神,无非是上敬天帝,下告阎罗那一套。
祭拜完毕,先前那宣令官高声唱道:“午时三刻已到,依律处斩!”
忽听一人语带哭腔地喊道:“小李将军,小老儿送你最后一程!”
有人跟着喊道:“小李将军一路走好,我等益州百姓都来送你啦!”
人群中立刻传来哭声,有隐忍的抽泣之声,也有全无顾忌的号啕大哭,不一会儿悲戚之声连成了一片。
忽然又有人喊道:“小李将军有功无罪!”
人群顿时变悲怆为愤懑,跟着高喊道:“有功无罪!”“刑罚不公!”“冤枉!冤枉!”
街上唐军想要弹压百姓却根本没用,那宣令官怒道:“反了!反了!尔等想造吗?”
现场百姓闻言纷纷跪倒,地上伏了一大片,又都缄口不语了,这种沉默简直比先前的高声呼喊更令人心生恐惧。那军官道:“反了,反了!”
百姓呼喊,他说反了;百姓不语,他又说反了。也不知如何才是不反。这宣令官也不管自己话语中的矛盾之处,呼刽子手立刻行刑。
此刻江朔这边,除了他们四人,就只剩下那说书人似的百姓还站着,身边已经跪倒了一大片,倒显得江朔等人鹤立鸡群一般,在人海中显露了出来。
江朔对空空儿道:“杨贼误国,圣人颟顸,竟要处斩功臣,我们既然见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管,不如联手把小李将军救出来!”
空空儿笑着一努嘴,道:“溯之,有人赶在你前头咯……”
江朔这时才发现街角高楼上的屋脊上有一白衣女子飞奔而至,到了街角最高一座楼,忽然跳下高台,向高台飞扑而来,这一招原本应当是双臂张开,如雄鹰展翅,但此女生得娇小,飞临之际如鹞子投林,其捷如闪电,她一脚踢飞了刽子手手中的长刀之后,轻轻巧巧地落在高台之上。
见那女子等上台,被绑的李贞元忽然激动起来,拼命的扭动身子,口中发出“呃呃”之声。监斩官崔圆不惊反忧,皱眉道:“巧珠,你终究还是来了……”
第695章 少女巧珠
江朔目力极好,见那少女巧珠年纪不大,生得清瘦纤细,一身素白,果如身旁那人所说有“芙蓉女儿”之感,见她右手持剑,枕在左臂之上,似是因为剑未出鞘,因此剑身沉重,少女纤臂不堪其重,只能以左臂担住。
江朔看了不禁替巧珠担忧,双手分开众人,悄悄向街心靠近,江朔何等功夫,只轻轻一拨,人群便不由自主地分开来,毫不费力地走到前排,距离高台不过数丈,一旦少女遇险,他便能一跃登台救人。
柳汲、罗罗和空空儿跟在他后面,空空儿双手拢在袖中,看来是事不关己,想做壁上观了,最可气的是那多话的百姓也跟着他们走到了街心,就立在空空儿身后。
台上众武士将巧珠团团围住,却不进攻,似在等长官之令,巧珠冷冷道:“崔长史,不……崔留后,小女子恭喜了,待斩了我阿爷的头颅,你就可以升任剑南节度使了吧?”
先前站在台上宣讲之人冷笑道:“剑南节度使由杨相兼领,崔圆至多不过做个节度副使而已。”
江朔心中奇怪,这个宣令官看着年纪不大,身着青衫,并非什么高官显爵,但此人非但主持了此前的所有仪程,此刻说话中对崔圆这位地方大员更是殊无敬意,不知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