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他身边的曳落河眼中都是一亮,那旅帅却道:“真要如此,何止是投降啊,我们先冲出去杀了姓卢的狗贼出气!”
众曳落河齐声叫好,竟有武士对团练兵道:“劳驾,让一让,我们让我等出营去杀个痛快!”
团练兵听了面面相觑,却怎敢放他们出去,唯恐这是曳落河的奸计,一旦他们出去却和外面的燕军合兵一处却如何是好。
江朔先前就听守城门的胡人说什么卢太守,就一直在想这卢太守是何人,问那旅帅道:“卢太守也在此间么?却是那个?”
旅帅见江山和何千年一路来的,只当是何千年的朋友,向外一指道:“绿袍银带,样貌出众的便是。”
江朔心中好笑,形容官员怎么还有“样貌出众”一说,但他一眼望去,外面乌泱乌泱全是人头,哪里去找绿袍银带之人?那旅帅见他举目眺望,笑道:“是了,你定找他不到,卢太守最是惜命,只管往人最多,守御最严密的地方去找就是了。”
江朔口中道一声好,人却忽如利箭射出,从团练兵中间穿过,须臾又到了栅栏边,这次却是飞身一跃单腿金鸡独立于木桩之顶,向下望去,果然有一群盾牌手紧紧夹护着一绿袍官员模样的人。
栅外燕军见江朔立于高处,忒也得目中无人了,举起弩箭要射,一晃眼江朔却已经跃下木桩,向那绿袍官员方向冲去。这次燕军不似先前一般浑噩了,各抽兵刃向江朔身上招呼,这支燕军由粟特胡人组成,所用武器有弯刀、有直剑,有重锤、有板斧,也是林林总总,各式各样,一旦会动起来,为怕伤同伴,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却加大了,江朔在一众轻重兵器间游走,前进的速度反而更快。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江朔闪转腾挪,似险实安,飞快地掠过军阵,不一会儿便冲到盾牌手的面前,这些盾牌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将盾牌叠在一起同一个圆筒般将那绿袍官员围在中间。
江朔嘿嘿一笑,竟然径直向一面盾牌撞去,那人见江朔来势汹汹,不敢用手中长刀反击,而是死死抵住盾牌,只等与江朔较力。
却不了江朔到了跟前,并不猛击盾牌,而是忽然稳稳停住,同时轻巧地抓住盾牌往外一带,那人全身紧绷,要将他推倒要费一番力气,但带得向外扑倒,却是简单之极。
那盾牌手被江朔的巧劲一带,扑跌在地上,边上的人见江朔扑来,忙往后退,没想到这次江朔却不往外拉,而是顺势一推,那人也是始料未及,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此江朔或拉或推,将这一圈盾牌手全数打翻在地,这可不是靠运气胡乱猜测的,而是江朔能从每人微妙的动作中判断出他下一步运劲的方向,才能出手便中,毫无差错。
这时内里身穿深绿色袍子,腰间蹀躞带上饰着银板的卢太守才显露了出来。
那卢太守生得长大,看面目果然是一表人才,但此刻却如一只虾米似的弓着身子半蹲在地上,体似筛糠般哆嗦不止。
江朔一提他的衣领,笑道:“磐郎,一别十年,不想你已做了太守了。”
那人战战兢兢转头看了一眼,江朔,却面露迷茫之色,道:“这位英雄如何称呼?卢某……这个卢某并不认得英雄啊。”
众燕军见太守瞬间被擒,一时不敢上前,既是投鼠忌器,又是因为忌惮江朔出神入化的武艺。
江朔却不理身边的胡人武士,对卢太守道:“当年在范阳城中,磐郎还送我们和静乐公主出城呢,怎的就忘了?”
卢太守转头仔细看了看江朔道:“你,你……你莫不就是当年和独孤家老爷子一起的那对男女中小子?”
江朔笑道:“正是江某,磐郎记性不错么。”
这卢太守正是范阳卢氏之后,漕帮北把头卢玉铉的胞弟卢磐桓,他见是江朔,心道:倒霉,倒霉,怎的在此处遇到了这尊瘟神,面上却笑道:“原来是江英雄,果然自古英雄出自少年,当年我看你就是丰神玉朗、天资英特,乃是不世出的奇才,今日重逢,果然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好汉……”
江朔心道:这卢磐桓果然是没皮没脸,奉承话张口就来,心中颇为不耐,道:“卢郎,速速命令你手下这些胡人投降!”
卢磐桓却苦着脸道:“不满江兄,我虽名为太守,实在没多少实权,这些胡儿只听安思义的,我可差派不动。”
江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既然说了不算,磐郎你这太守做的又什么什么滋味?”
卢磐桓叹息道:“我是鬼迷心窍,上了安禄山这奸贼的当,做了这有名无实的太守。”
其实是卢磐桓错估了形势,他只道:“安禄山举兵后,便会摧枯拉朽一般地推翻李唐皇朝,自己投靠安禄山便能做得大官,岂知安禄山不过是想借他拉拢范阳卢氏,不想安禄山反叛之后,范阳卢氏非但没有举族投靠,卢氏中更有不少忠烈之士,或如东都武部选事卢奕以死全节,或如饶阳太守卢全诚死守孤城不降不走。
没有范阳卢氏的支持,卢磐桓对安禄山而言与一条癞皮狗无异,随便给了个常山太守便扔在一边了,这于卢磐桓所期望的紫袍金绶,号令卢家,可是差得太远了。
江朔却不知道他心中这许多盘算,对着胡人高喊道:“尔等的太守已被我擒住了,再战无益,不如速投降!”
但这支燕军中的胡人多不通汉化,听了江朔的话,面面相觑,手持武器将江朔团团围住,并无要投降的意思。
江朔心中焦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燕军西边阵脚大乱,一支枪步兵将胡人军阵齐齐切开,后面是排列齐整的弩兵,原来是李光弼的大军到了,他先以太原弩兵的齐射打垮了胡人外围的守御,在以持枪步兵突入阵中。
胡人果然如安思义所言,一见唐军正规军已经杀入城中,装备精良军容整肃,哪还敢抵抗,纷纷跪倒乞降。
只见一将大跨步走来,他内着山文甲,外披红袍,头上幞头外系着红色抹额,正是李光弼。
卢磐桓见了李光弼,直比老鼠见了猫还要害怕,不由得低头想要躲到一边,但他被江朔拽着如何能走脱?见李光弼走近,已然避无可避,不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慑道:“李将军饶命……念我父与你阿爷交好……”
原来卢玉铉与卢磐桓的阿爷卢鼎原也是范阳有名的仗义豪杰,而李光弼之父李楷洛是南附的契丹人“柳城李氏”的族长,二人曾同在幽州军中效力,当年唐军遭遇“冷陉之败”,李楷洛和卢鼎一同被罢官免职,后李楷洛复起为朔方节度副使,征战吐蕃,李光弼随父出征,才去了西军,而卢鼎回到范阳卢家再未入仕。
两家既是故交,卢盘桓与李光弼自然认得。
李光弼走到他面前冷笑道:“范阳卢氏世受皇恩,卢磐桓你身为卢氏子孙,不思报效朝廷,却委身事贼,如何能留你?”
卢磐桓忙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有重要军情禀报!”
李光弼道:“是何军情?”
卢盘桓道:“史思明已经得到常山失守的消息,不出十二个时辰,大军必至!”
第728章 援军来袭
其实派人向史思明报告常山城生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卢磐桓本人,李光弼一转眼珠,已知其理,对卢磐桓道:“史思明不可能知道常山已落入我军掌中,估摸着几个时辰前城中团练兵起义之时,你唯恐弹压不住,就派人向史思明通禀城中起了叛乱,你又唯恐史思明不发援军,才极尽夸张,假传常山城已失的消息。”
卢磐桓嘿嘿笑了两声,道:“也不算假传,这不是真的失守了么……”
李光弼看着眼前这个膏粱子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理他,自顾分析道:“史思明可没这么好骗,他知道城中燕军的兵力,三千团练兵未必能拿下城池,若安思义带走的三百曳落河回城,平息城中之乱更非难事,只是常山不容有失,他为人谨慎,还是会派一支快骑前来探查的。”
卢磐桓谄媚道:“是,是,李将军说的有理。”
李光弼捻须道:“这一切都是基于史思明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常山城……打退他的先锋并不难,但先锋骑兵一旦受挫,史思明必然亲率大军来攻,能否抵御住这第二次进攻,才是我军能否在常山站稳脚跟的关键所在。”
身边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这时唐军已经缴了一千胡儿的军械,何千年也已说降了那百余曳落河,李光弼命将他们的武器全部分发给团练兵,以扩充其军力。
就地将北营改为牢城营,关押一千胡儿,曳落河则迁往西营,另派重兵看管,卢磐桓与何千年却留在军中听用。
何千年对于夺下常山城立了大功,而为什么留下卢磐桓,江朔却大惑不解,李光弼笑道:“磐郎怎么说也是范阳卢氏的子弟,就算要押解回京请罪,也得先向卢家族长禀明缘由,况且他这人百无一用,却通些文墨,留在军中做个掌书记也是好的。”
卢磐桓丝毫不以为耻,连声称是,那副恬不知耻的模样,令江朔忍不住心生厌恶。
李光弼对张奉璋道:“奉璋,事急从权,我现下就写表举荐你为我军中裨将,率领这三千团练兵并你本部人马,助我守城。
张奉璋却不敢领命,看向江朔,毕竟江朔这个江湖盟主、漕帮帮主还是白身,张奉璋却做了裨将,似乎不合江湖尊卑之道,江朔已看出他心中顾虑,道:“张大哥,我虽蒙江湖弟兄们看得起,推为少主,但我素无宦游之志,只愿做个游侠,奉璋你却不同,看得出你颇有将才,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望你切勿推辞。”
张奉璋这才领命,李光弼哈哈大笑,道:“奉璋、溯之随我到常山东门去看看如何布阵迎敌。
留下一众军士收拾残局,李光弼与江朔等人径直走到东城门,此刻守城的胡人早就或死或降,四城均为唐军何团练兵所控制,李光弼登上城头向东眺望,此刻日已向晚,夕阳将常山城的影子拉得极长,常山城在河北大地上的投影显得比真实的城池更高大了十倍百倍。
卢磐桓在一旁献媚,指着北面道:“北方有大河名滹沱河,土门关的太平河从太行山而来,亦汇入此河,此刻大河已然解冻,河水不深却奇寒难渡,大河北岸便是恒州常山郡治所真定城。”
江朔这才知道原来常山郡的治所不在常山城而在真定。其实在秦汉之际,常山郡的治所确实在常山城,三百五十多年前,北魏皇帝拓跋珪登上常山城头,北望滹沱河北岸有一处军事堡垒“安乐垒”,因嘉其名,又因其在河之阳可避水患,便将郡城迁到此,便是如今的真定城。
如今常山和真定城地位互换,真定成了河北巨冲,常山则成了河前要塞,因为常山城扼守着井陉口,燕军和义军在此城展开激烈的争夺,一河之隔的真定城反而太平无事。
此刻卢磐桓指着东面道:“正东六十里就是藁城,饶阳则在二百多里之外,藁城城小,又处于四战之地,无险可守。”
江朔心道难怪颜杲卿起义之后,会来占领常山,最后也是在常山兵败被俘。
卢磐桓又指着东南道:“城南林地之后便是赵州栾城。”
李光弼看着那片平原上难得的林地出神,卢磐桓献策道:“史思明为了快速增援,一定派的是骑兵,不如伏兵林内,待骑兵通过大路时,半路击之,使其首尾难顾……”
李光弼道:“我已知之,不早了,磐郎你回去休息吧。”说着他一使眼色,手下亲兵便上前要“护送”卢磐桓“回府”,卢磐桓讨了个没趣,只得讪讪而退。
何千年知道李光弼是要分派军务,识时务地叉手告辞,李光弼却拦住他,笑着道:“我叫磐郎先走,实是不愿再听他自作聪明的言论,何将军尽可留下,为本帅出谋划策。”
说着李光弼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众人听了皆叉手称善,李光弼又细细分派了任务,这才叫众人早些回营休息,迎接明早的恶战。
次日清晨,史思明的援军果然到了,却出人意料的是,一支一万多人的步军。
江朔与张奉璋立在李光光弼身边,张奉璋赞道:“果然不出李将军所料,来的真的是步军。”
李光弼见江朔不解,便向他解释道:“饶阳距常山不过两百余里地,卢磐桓向史思明传信在正午前,若史思明派幽燕骑兵来援,何须等到现在,昨夜便到了,但史思明为人谨慎,敌情不明绝不会冒险,况且常山城中恐怕密探也不在少数,恐怕史思明早就知道我军到了常山,甚至连我军的底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因此一定会派步军稳步推进,而将骑兵当作后备。”
江朔叹道:“李将军果然思虑周到。”
这时就见燕军在城下列阵,何千年道:“这支燕军胡汉杂处,但将曳落河与其他胡人杂糅其中,指望汉人临阵倒戈是不可能了,曳落河这样分散,我也无法劝降。”
李光弼道:“无妨,正要和彼等以堂堂之阵对决!”
江朔一惊,心道:“贼兵势大,除去这一万多人,怕各地援军还有很多,李光弼却只有手上这点兵力,就算算上还未到达战场的骑兵,兵力总归有限,与燕军正面对决恐怕不智。
他不及说话,只见李光弼一声令下,城头鼓角齐鸣,东门开放,五千朔方步军于城前列阵,燕军唯恐唐军龟缩城内,利用常山坚城死守,没想到唐军居然开城布阵,不禁大喜。
燕军立刻也排成严密的步军方阵准备与唐军一决雌雄。
不消片刻双方真的都排成了堂堂之阵,双方军队皆击鼓而进,仿若回到了春秋时的步军阵战,只是燕军大踏步前进,唐军前进的速度却极慢,看起来似畏缩不前一般,燕军士气更盛,高呼着向唐军冲去。
忽然城头冒出五百弓弩手,正是张奉璋所率领的五百团练兵,他们皆换装了曳落河的臂张弩,此刻往空举弩,齐射出弩箭,弩机原本应该平射,但他们往空射击,箭矢飞行的距离更长,正落入燕军阵中,顿时传来一片惨叫声。
虽然有不少燕军中箭,但他们丝毫不退却,反而高呼着向前冲得更急,步军只需接阵,缠斗在一起,那城头的弓弩就毫无用处了,况且不过五百把弩箭,对于万人冲锋而言,数量太少了。
眼看燕军即将冲到唐军面前,突然烟尘大起,冲在最前面的燕军纷纷摔倒,原来是李光弼命人连夜挖的壕沟,再以积雪掩盖,燕军不知,疾冲之下不少人跌入了壕沟。但燕军人多,竟然生生踏着同伴的身体,填平壕沟,继续向唐军冲来。
就在此时,城头居然击点,唐军五千步兵开始踏着点音,向后缓缓退却,燕军始终暴露在城头弩箭的箭雨之下,见唐军步军居然后退,从来没见过这样打仗的,一个个愤怒欲狂,向唐军猛冲过来,双方终于撞到一起。
唐军首排刀盾,后排长枪,还夹杂着弩手,如一只刺猬一般纯取守势,燕军则不畏伤亡,以刀、锤之类的武器猛冲唐军的军阵,这样的战斗,就看谁先把对方阵型冲垮,而燕军的数量是唐军的一倍还多,显然占据了优势。
江朔不禁皱眉,心想,这样打法,真还不如缩在城内和燕军对射呢,再看李光弼面色如常,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似乎丝毫不担心战场上的不利局面。
就在两军缠斗之际,江朔忽见南北两侧各有一千弩手列队走来,竟是李光弼带来的太原弩兵!
太原府乃李唐龙兴之地,被称为北都,与东西二都不同,北都太原很长时间都要直面北方游牧民族的入寇,因此太原兵也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劲旅,这些太原弩兵的准头比城头的团练兵可是强太多了。
他们一直走到距离叛军不过百步的距离上,才开始发射弩箭,如此近的距离,面对拥挤在一起的燕军,只怕想要射偏比射中更难!
第729章 同罗骑兵
太原弩兵从两侧推进,不用顾忌会误伤己方步兵,唐军臂张弩劲力十足,百步距离上能力透铠甲,如刈麦般一茬茬射倒敌军。
这时燕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正面的唐军步军死战不退,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被击溃。
若此刻分兵去攻击左右两侧弩兵,则难保不会被唐军步军中央突破,步兵军阵一旦被冲散,其结果就只有溃败了。
但两侧太原弩兵毫不留情,他们分为四队,轮番射出弩箭,这样装填箭支毫无间隙,连续不断的箭雨射得燕军两翼损失惨重。
这支燕军中多胡人,胡人虽然悍勇,却缺乏韧性,一旦战事于己不利,军心便见动摇。
燕军中的统帅终于下定决心,一通鼓声之后,一万多人的军阵立时分为三队,中央六七千人继续向前冲杀,左右各分出两千人扑向两翼弩兵。
眼见燕军散开,李光弼立刻应势而变,城头鼓声响起,朔方步军高喊“杀”“杀”“杀”,反退为进,向前掩杀过来。
朔方军这时才露出獠牙,前排军士以手中盾牌猛地顶开当面的敌军,后面的军士手持障刀冲锋,杀得燕军连连后退。
中央燕军的数量仍然占优,朔方军一时倒也冲不破敌阵,两翼太原弩兵保持四段射击的节奏,且战且退,但燕军胡儿悍不畏死,迎着箭雨冲锋,与弩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形势危急,江朔道:“我去助战!”也不等李光弼回应,直接抽出七星宝剑跃下城去。
他飘然落在唐军阵后,立刻腾身而起,踏着前面朔方军的肩头前行,不消片刻就到了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