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庄又译闹文之语道:“那……那个少年呢?他似乎没有受伤,如果普罗说与他听,或者他早已藏在船外偷听到了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安庆绪笑道:“这也不用担心,这些年说父王要造反的奏报,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张九龄这样的宰相说了唐皇都不信,何况区区几个江湖游侠?”
闹文终究放心不下,要让手下大食卫士下船去搜索,安庆绪道:“不可,这大食人打扮与中原迥异,大肆出动反易遭人怀疑,尹先生,不如让我们的人去搜寻吧。”
尹子奇点点头,嘬唇打个呼哨,片刻一群民夫打扮的人聚集过来,却是何万岁、何千年兄弟带领的一众手下,原来他们早已埋伏在大食黑船左近戒备,一是防备外敌,二也是防着黑衣大食。只是江朔轻功太妙,来去都未惊动二何兄弟。
二何所率的可不止原来那十二个手下了,两年来尹子奇在中原广招门人,已有数百徒众了,燕军这些人在中原活动了两年,又吸纳了不少中原的豪客,现在仅看穿衣打扮可是看不出来与中原汉民有任何不同了。
安庆绪对二何兄弟道:“你们去寻一个少年和一个重伤的番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何兄弟领命去了,安庆绪又对闹文道:“景教在此地教徒不少,为防万一,此地不宜久留,大王可速去。”
闹文点头,吩咐船工立刻起锚操舟南下。
却说江朔跃出大食黑船,也不敢回自己坐船,见南方山林茂密,便扛着普罗一路南行,普罗初时还想挣扎,但他中了尹子奇一掌只觉得浑身奇寒彻骨无力挣扎,江朔察觉普罗在扭动,低声在他耳边道:“大德勿惊,我是来救你的。”
普罗见他功夫高强,携着自己仍然奔行如飞,知他如要取自己性命实在无需如此麻烦,想到此处心下便觉泰然,任由他扛着前行。
不肖片刻,已上了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片松树林,松树长得既高且密,江朔见后无追兵,便将普罗轻轻放在一片林间空地上,扶他盘腿坐了,再看他后背伤势,只见普罗背后的袍子上有一块如被火烧灼了一个破洞,并有血污渗出,乃是阿波那一掌打的。还有一处手掌状的破口,却是尹子奇所为,那破口形状五指俱全,便如拿手按在袍子上照着裁剪的一般,尹子奇内力之精奇实是非同小可。
普罗的袍子肥大,看不清内里的伤势,江朔到一声得罪,左右手一分将他后背袍子撕开,见背上印着两个手印,一个殷红如血,一个却只有淡淡的青灰之色。江朔知那殷红的掌印是阿波所伤,他的功夫虽与中原并非一脉,但想来也是纯阳外功的路数,阿波功力也自不弱,那掌印附近竟隐隐有烧灼的痕迹。
而那个青灰色的掌印却是尹子奇所留,阿波那一掌在身上留了一个红印,看着嚇人其实所受的大抵只是外伤而已,内伤却不严重;尹子奇的掌法打碎了衣服,身上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却是把内力都注入普罗的体内了,不见什么外伤却内伤颇重,这一掌只怕已把普罗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江朔一搭普罗的脉,只觉他脉息微弱,再看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竟已经闭气昏死过去了,江朔急忙以左手扶在普罗侧腰章门穴上以内力推拿,章门乃五脏之会穴,内力自此注入令其内伤暂时缓解。又用右手扣住普罗的神门穴,将内力注入他的手少阴心经,刺激心脉重新搏动起来。
如此推拿了一盏茶的功夫,普罗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江朔内力注入他体内,令他神志清明了不少,他缓缓摇手,对江朔道:“多谢少侠相助,不用再徒费内力了,老僧是不成了。”景教徒自称景僧,因此普罗也老僧自称。
江朔也知普罗伤重难治,实在是无力回天了,他自出道以来,虽屡有奇遇却总能逢凶化吉,一切顺遂,但觉自己武功既高仿佛无所不能,岂料此番着了尹子奇的道,非但没救成普罗,还害他受了致命伤,江朔流泪道:“普罗大德,都是我不好,我如不来挟走你,你也不会被尹子奇一掌打中要害。”
普罗虚弱的遥遥头道:“少侠哪里话来,我自知和那尹先生功夫差的太远,和他对了一掌心内已是翻江倒海,少侠如不出手,只怕老僧已丧命黑船之上了。”
江朔知道他是好言安慰,心中更加难过,大放悲声哭得更凶了,普罗拿手轻轻捏了捏江朔的手,嘴唇蠕动艰难地说道:“少侠莫哭,老僧还有一事相托。”
江朔闻言,忙止住悲声,知道普罗之伤承重,已不可躺倒,便让他靠着自己肩头道:“大德有何吩咐?江朔哪怕赴汤蹈火,也要办到。”
普罗微微一笑,轻声道:“安禄山与大食人的阴谋想必少侠也听到了,但少侠如去报之朝廷,定然无人相信,也难以上达天听……”
江朔心道不错,我一介江湖游侠,虽然被众江湖豪客推举做了什么盟主、帮主,但无官身,想要拆穿安禄山的阴谋却去哪里诉说?
普罗缓了口气道:“因此老僧想劳烦少侠,将我的死讯告知长安义宁坊十字寺的伊斯,请他继位景教法王,大唐于我教有再造之德,请他务必设法报知圣人,慎防范安贼为乱。”
江朔点头道:“这却不难,只是我如何取信于伊斯大德?还请法王赐信物。”
普罗道将手中珠串塞到江朔手中,道:“这是我贴身的十字架,可作为信物,我再教你一偈,少侠虽非我教中人,但伊斯听你念此偈,便知你是我所托付之人了。”
说着他将那偈语缓缓念了一遍,却是:“常然真寂,先先而无元;窅然灵虚,后后而妙有;总玄枢而造化,妙众圣以元尊者;其唯我三一妙身,天元真主阿罗诃。”
江朔有过耳不忘之能,照样复述了一遍,普罗仍不放心,又让江朔念了一遍,果然毫无差错,他喜道:“赞美景尊,少侠福慧深厚,我教偈语闻之即能诵,确与我主有缘。”其实江朔什么都是闻之即诵,却不独独与景尊有缘了。
江朔将拿十字珠串紧握在手中,道:“大德放心,我必不负所托。”
普罗闭目点点头,气息已若游丝,江朔知他随时可能咽气,不禁又悲伤的默默流泪,普罗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勉力睁开眼,对江朔说道:“就算是伊斯,他所言圣人仍可能不信,你要对他说,大唐于我教实有再生之德,即使唐皇不听示警,也要暗中做好准备,一旦安禄山为叛,我教徒当全力扶保大唐江山……”
江朔点用力点头道:“大德放心,真有这一天,我也必与贵教并肩作战,誓除安贼!”
普罗缓缓地点了点头,重又闭上眼,轻声祝祷道:“法浴水涤,去浮华而洁虚白;印持十字,融四照以合无拘……诚信所愿……”又用江朔听不懂的波斯语默念一遍,只是只见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在胸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形,脑袋一耷,歪倒在江朔怀中就此溘然而逝。
第85章 北上通济
江朔感到他怀中普罗的身子慢慢凉了下来,此刻山中万籁俱静唯有松涛连绵之声,他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那人轻功了得,来的好快,江朔将普罗的遗体轻轻放在地下,自己一跃上了树梢,藏身在一棵大松树之上。
不一会儿,那人到了树下,却是一红衣少女,那少女见到普罗的尸体吃了一惊,缓缓靠近过来查看,正在此时,听到身后长草拂动,又来了一人,他手持一把奇门兵器,后段长直,头里却弯卷如勾,这兵刃有个名字叫“吴钩”,既能当剑使,又能当勾锁拿兵刃。
那人口里喝道:“什么人!”说话间吴钩兜头横扫,只待少女低头却伸左手去拿她肩头。
少女却不如他所愿,身随剑转,匪夷所思的绕到那人的右侧,就势一推他腕子,竟将吴钩送入那人左胁下的鞘中。少女一扶住他的手腕道:“南八哥,是我。”
江朔却早已认出这两人,道一声:“湘儿、南八哥,我在这儿!”说着从树上跃下。
来人正是独孤湘和南霁云,南霁云叉手行礼道:“少主,万幸你没受伤。”又对独孤湘道:“湘儿你怎么在这里?”
独孤湘却不回他,只对江朔问道:“这地上躺着的是谁?”
江朔道:“是个景教的番僧,叫普罗。”
南霁云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是景教法王普罗?”
独孤湘问道:“这法王是什么来头?很大么?”
南霁云道:“景教源自波斯,其教主远在八哈塔总坛,这普罗乃是景教在大唐的代摄教主,景教徒称其为‘主教’,对外则称‘法王’。”他凑近观看那番僧的面容,对江朔道:“你看,他额上纹有莲花图案,头顶纹有十字,乃教义广播四海,生化万物之意,这是景教法王才有的标记。“”
江朔道:“没想到他竟是景教的教主。”
南霁云道:“是了,只是景教称之为法王,这普罗法王是怎么死的?”
独孤湘突然惊呼:“呀……朔哥……不会是你打死的吧?这下你可惨了……”
江朔连忙摇手道:“没有,没有,湘儿你不要瞎说……”他于是将此前如何发现黑船,如何上去偷听,普罗如何和安庆绪发生争执,如何被偷袭,如何被自己救到此处,又如何托付自己之后终于重伤不治而亡。
南霁云听后不胜唏嘘,道:“没想到这番僧也是个忠义刚烈之士,少主我们当将他好好安葬。”
江朔道:“自当如此,只是此时大食人怕还在搜寻我们呢。”
南霁云道:“这却不用担心,我们已将他们尽数引去别处了。”
南霁云当即道明江朔离去后发生的事说与江朔听,江朔刚离开之时船上众人并未发现,之后尹子奇掌击船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众人皆是高手又是老江湖,如何能不察觉,他们在船上正见到江朔跃出船楼,与尹子奇连对三掌,虽然离开百丈远,但看身手知道必是江朔无疑。
几人江湖经验丰富,都伏在己船上不动,静观其变,紧接着见尹子奇招来大批人手搜寻,他们便偷偷抢到那些人前面,将那二何兄弟所率人马引去别处,他们见到江朔往南去了,便将二何引去东面,那帮人除了二何功夫都只稀松平常,被众人一顿戏耍早不知被引到哪里去了。
江朔喜道:“我说怎么敌人如此无能,到现在都没寻来,原来是南八哥你们将他们引开了。”
独孤湘撅着嘴说:“你还说呢,你下船之时,岸边就埋伏着人,你却大喇喇地爬到船上去了……”
江朔这时才想到安庆绪和闹文谈论如此极密之事,黑船外面无人把守,确实匪夷所思,他武功虽高,江湖阅历却太浅,不禁搔头道:“那我上船时,他们怎不发难?”
独孤湘伸出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笑嘻嘻地道:“自然是被湘儿我给料理啦。”
原来独孤湘早到了江朔坐船附近,但不知以什么说辞上船相见,正在船下犹豫之际,忽见江朔下船,向黑船方向摸去,以江朔的功夫,要发现岸上藏着人本也不难,但他所有注意力都在黑船上,却忽略了先查看岸上情形,独孤湘这两年随着耶耶行走江湖,经验却比江朔丰富的多,早已发现草丛中有人,她施展穿星步的轻功在夜间实在是如同鬼魅,望风之人来不及示警便被她从后点倒了,才令江朔没有被发现。后来二何兄弟自然也发现了草丛中被点倒的几人,却只道是江朔做的,不知还有个湘儿。
江朔暗道一声惭愧,原来前有湘儿暗助,后有群豪帮他善后,自己才能出入自如,看来自己江湖阅历太浅,实在不能托大。
江朔和独孤湘、南霁云一起在那棵大松树下刨了个深坑,将普罗埋入其中,将土盖平不立坟头,江朔跃上松树之巅,贯劲于食指中指二指,在松树上刷刷点点,树皮应手而落,在裸露的树干上刻下一行大字——大唐景教法王普罗之墓,却未落款何人所立。
他所使的是神枢剑的功夫,只是比之那位前辈用手指在黄金壁上刻字,在树上刻字可是容易多了,这字刻在树巅,若不跃上树来,在下面却看不到。
江朔对南霁云道:“我们先暂且将普罗法王埋在此地,待到长安传位给新法王伊斯,再禀明前情,带他们来取出骸骨,别寻佳穴安葬。”
南霁云点头道:“本该如此。”
三人安葬已毕,又向大树下的暗冢拜了三拜,便往回走,回到岸边,见黑船早已驶离,浑惟明等一众人也早已先回来了,他们见江朔一行回来,忙迎了上来。却见多了个明艳少女,均觉诧异。
浑惟明暗暗好笑,知道独孤湘定是背着父母来找江朔,漕帮众人却不认得独孤湘,只是看他二人神态亲昵,众人心照不宣,心想少主如不说我们也不问他。
浑惟明叉手道:“万幸少主无恙,黑船已出了洪泽,目下怕已过了山阳,顺运河南下扬州去了。”
江朔道:“哪些岸上搜寻的人呢?”
萧大有道:“嗨……少主无忧,那帮人啊,没几个硬茬子,只有两个功夫好些,要不是卢郎说不要用强,只把他们远远引开,就这点货色早让老萧收拾了。”
江朔问道:“他们可是七人一组?”
萧大有道:“少主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
江朔道:“萧大哥还好没动手,这些人应该是北地燕军的人,他们七人能结成一阵,颇难对付。”
萧大有道:“少主你如何知道这些人是北地来的?”
江朔当即把黑船上的见闻与众人说了。
谢延昌听了一拍桌案道:“难怪我看那群人里有东胡,原来竟是安贼的手下,早知道将他们尽都杀了。”
卢玉铉道:“谢大哥,这些贼子只是小鱼小虾,如动了他们引起安贼的警觉,反倒坏事了。”
江朔道:“卢郎说的是,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为今之计是先北上通知景教他们法王的死讯,我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如安贼真的为乱,我们江湖儿女也要为国效力,讨逆破虏!”
萧大有道:“好,那我们也即刻启航,北上河汴。”
江朔道:“萧大哥,你不是说要等到天亮才有纤夫来拉纤么?”
萧大有笑道:“少主,你自己看外面。”
再看船外,湖面一片金光闪烁,一轮红日破开晨雾升腾而起,却原来折腾了一夜,已是日出时分了。
日出之后,南霁云向江朔告辞,自乘小舟登上北岸,走陆路去北海郡了,漕帮众人却要沿运河北上。
徐来连打呼哨,洪泽湖上驶来数条小艇,用绳子系住大船,那小艇窄小上面桨手却多,徐来一声令下,小艇桨棹齐摇,竟拖着沉重的大船向上游通济渠而去。
待得入渠之后,小艇却将绳索都抛到岸上,原来这些小艇只负责牵引大船入渠,进入运河之后却要靠民夫拉纤上行了。
岸上早有百余纤夫等着了,徐来在船头朗声道:“弟兄么,你们道今日船上载的是谁?是我们漕帮新任帮主江溯之!有人要问这漕帮是甚?我告诉你等,扬州何逊楼大会,江少主技压群雄,德服众帮,现下南北四帮已合成一帮,便是漕帮了!少主定下了分段漕运的规矩,从今往后四渠船民再无争斗,你们说好不好?”
岸上民夫都是渠东帮众,听了徐来之言一齐欢呼,这一百人一齐欢呼,声势也真是不小,徐来又道:“今日少主要北上汴州,率领我们疏浚河口,兄弟们可要打起精神,让少主看看我们宋汴船工的精气神!”
众人一齐叫好,挽上纤绳,喊着号子,拉动大船向上游前行,江朔见纤道是一条泥路,纤夫都穿着半袖,下着犊鼻裈,高挽着裤脚,牵拉之时,人人弓着背,身子几乎贴着地面,两条泥腿蹬在地上,小腿都几乎没入泥中,用劲浑身力气大船才能缓缓前进,实在是艰难异常。
江朔从不知拉纤如此艰难,看了这副情景,不禁悲悯之情大动,对萧大有道:“萧大哥,我不坐船了,还是走陆路去汴州吧。”
第86章 河汴泽国
萧大有为难道:“可是运河沿岸并无官道,眼看就要到梅雨季节了,泥路难行,还是坐船舒服些。”
江朔道:“我本也是个苦命人,见众位大哥拉纤如此费力,我如何能安心坐船?况且如下雨,泥路难行,众位大哥拉纤岂不是更辛苦?”
徐来道:“漕船沉重,也不差我们几个人的分量。”
江朔道:“话虽如此,但我实在于心不忍……”
谢延昌叹道:“少主宅心仁厚,老谢钦佩,但此处下船无有马匹,不如先坐船到前面泗州城买了马匹再走陆路。”
江朔道:“那我也先下船步行。”
独孤湘嘻道:“你真要走陆路,却不用担心没马,我骑了老马来。”
江朔奇道:“湘儿,你只身上船,老马却在哪里?”
独孤湘一拍脑袋道:“啊呀!被我忘在湖堰上了!”说着她从船上一跃跳到岸上,飞也似的往回跑去。
大船距离岸边少说也有两丈远,她轻轻一跃便上了岸,漕帮众人除了浑惟明均不认得独孤湘,初见她一个方才及笄的少女,虽然明艳动人,却谁都不以为意,没想到她身手竟如此了得,登时对她没了轻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