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地底传来一声闷响,仿佛这一箭激怒了地底的潜龙,土石崩开冒出一道烈焰,原来这枚火矢点燃了近处埋藏的硫磺!
独孤湘全无防备,躲闪不及,被那火药爆燃激起的气浪弹了回来,江朔忙飞身上前接住她,见她双目紧闭,不禁吓了一跳,关切道:“湘儿你没事吧。”
好在唐代火药威力有限,独孤湘并未受伤,只是被崩了个灰头土脸十分狼狈,她茫然睁开双眼,在身上拍打一番,才道:“我没事,卢磐桓这狗贼好阴险,将我们引入陷阱之中。”
江朔转头四望,这才发现这是一处不小的洼地,四周皆是丈许高的陡峭山坡,燕军利用这一处天然下陷的洼地,将四周挖的更加陡峭,更砍倒树木叫人无处借力攀缘,若是大军陷入,推挤之下还真难以脱身。
此刻火矢纷纷落下,又引燃了多处伏火,整个山洼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却听希律律一声长嘶,江朔:“啊呀,不好!”
原来那干草玉顶黄虽是龙骧天马,却也畏火,此刻身陷火海,顿时失了方寸,受惊在火海中乱跑起来,原本江朔就在它身边,只因去接独孤湘,才离开了几步远,但老马受惊不辨方向,竟然向着相反方向冲入火场深处。
江朔和独孤湘原本在火场边缘脱身不难,但见老马冲入火场,怎肯就去,忙拨打火矢追了过去,火矢自然伤他们不得,但火矢越来密,不断点燃地下的硫磺,爆燃之声不绝于耳,更激得飞沙走石,山洼中硝烟弥漫,难以辩物,只能跟着马嘶之声追寻。
只听前方传来惨叫之声,似乎是老马中箭了,二人正焦急追赶之际,地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巨石,险些将二人绊倒,定睛看时却不是什么巨石,而是老马倒卧在地。
老马身上插了几支羽箭,火焰兀自未熄,不过火矢射来距离甚远,已失其劲力,深不及骨并不致命,江朔和独孤湘一边俯身拍老马身上火苗,一边监视它的伤口,独孤湘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江朔过去看时,才发现老马折了一条前腿……
马和人不一样,人断了腿还能接骨治疗,马失其蹄则必死无疑,江朔见状立刻泪涌出来,老马伴着他纵横大唐上万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亦未伤毫发,却不料今日小沟里翻船,被卢磐桓者小人所害,受了致命重伤。
此刻已经止息不射了,但他们身边火焰也已连成一片,更兼烟气弥漫,若是硬闯不被烧死也要被熏死,老马倒地后身上行装散落了一地,江朔见土石中露出紫红色的一角,正是当年骨力裴罗赠予湘儿的避火紫绒毯。
他忙取来盖在自己和湘儿身上,就着老马身边向下挖土,做了一个浅坑,烟气只能向上,无法向下蔓延,伏在坑内便可避免吸入致命的烟气。
火焰烧不穿紫绒毯,热气却能透下来,二人只觉燥热犹如置身地狱,过了良久感到上面渐渐凉了下来,却也不敢轻易探头去看,这时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知是哪个吹的铁笛,烧了这一大片,却不见烧死一个唐军。”
另一人搭话道:“林中确有蹄印,不过是几人一马而已。”
先前说话之人道:“一惊一乍的,若唐军来个斥候,就烧一片林子,这几十处火坎可有够他们折腾的。”
又有一人道:“那唐军哨探想必是被烧死了,需得他翻找出来好交差。”
听第三人的口气,是个小头目,第一人抱怨道:“灰烬忒也的厚了,却去哪里找?”
第二人道:“少抱怨几句吧,快些翻找,若无尸首,恐遭上官怪责。”
第三人道:“嘿,严侍郎这招可是真是歹毒,没想到烧起来的威力这样大。”
第一人道:“咦……这里有个鼓包……是匹死马。”
听到三人走到近前,江朔和独孤湘猛地掀开紫绒毯,毯子上寸许厚的灰烬扑簌簌地落下,扬起一道尘墙,那三名燕军军士一时愣在当地,直至烟尘稍散,三人才看清面前是两个活人,来不及喊叫便被朔湘二人点了穴道。
江朔和独孤湘得紫绒毯保护未死,干草玉顶黄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紫绒毯的尺寸勉强能护住二人,马身长大却如何护得周全,更有厚厚的灰烬盖住了老马的口鼻,纵是再神骏的宝马也难逃一死。
虽然马腿断后二人已知老马不免一死,但此刻见其死状凄惨,朔湘二人不免又痛哭了一场。
独孤湘一抹眼泪对江朔道:“杀了这三个贼兵,祭奠老马。”
江朔摇头道:“害死老马的是卢磐桓,不可迁怒他人。”
独孤湘道:“就这么放过他们?难保他们不回去通风报信”
江朔对那三人道:“我也不为难尔等,只是需得先帮我们做件事。”
三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使劲眨眼表示同意,江朔道:“先前听你们说西苑还埋藏了十几处这样的陷阱,可能替我一一指出。”
独孤湘立刻明白江朔想做什么,拊掌笑道:“正是,我们把这些伏火陷阱尽数破了,免得唐军攻来时再遭其害。”
第798章 雒阳宫城
那三名燕军军士呆立原地,独孤湘道:“怎么,你们不愿意带路么?”
却听三人喉头发出咕咕之声,江朔一挥手解开了为首那人的哑穴,那人忙不迭地道:“不可,不可,小的不敢……我等只是小卒,不知火坎的所在。”
独孤湘十分敏锐,道:“你如果真不知,为何说不敢?”
那小头目支支吾吾不敢作答,独孤湘道:“不给你吃点苦头,怕是不肯说实话!”
说着独孤湘一把捏在那人肩窝云门穴上,那人顿感锥心刺骨的疼痛,那人吃痛不过连声告饶,之后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原来此人是个副队正,雒阳西四坊内埋伏了十团共两千长弓手,各有守备区域,刚才射出火矢的就是其中一旅,烈火熄灭之后,校尉派了他来检视战场,却不料未见唐军尸体,而是撞上了朔湘二人。
二人不愿将老马的尸体留在火焚过的坑内,将马尸抬出坑外,寻一处未设硫磺陷阱的地方将老马埋了,紫绒毯经此大火,表面烧得黢黑,再无防火的功效,便将此毯覆盖在老马身上聊作装殓。
这次他们不敢再托大,解下拿三名军士的缚甲绦,将他们绑成一串,押着去寻陷阱,那副队正不敢耍花样,老老实实指出了伏火埋藏的位置。
硫磺伏火布设的区域甚广,互相勾连巧妙,那队正说以不同笛音指示方位,可以引导长弓手精准点燃不同位置的陷阱,看来卢磐桓确实曾是高级军官,才会知道林中陷阱的发动之法。
布设陷阱的严庄不但恶毒心思也十分缜密,硫磺伏火组成一个大环阵,若唐军真有大队人马不加防备地闯入林中,伏火陷阱完全发动,两千弓箭手便能轻松杀伤十倍于己的敌军。
独孤湘道:“朔哥,我们倒可以利用这个陷阱,点燃伏火,造成城中守军混乱,我们再乘乱混入宫城,刺杀安禄山老贼!”
二人主意已定,江朔对那三人道:“一会儿我们要闹出大动静来,我们要不为难尔等,可自回营。”
那副队正苦笑道:“我等哪还回得去?为今之计,只有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江朔道:“不再为虎作伥,未必不是好事。”
独孤湘怕三然扯谎,回燕军报信,押着他们只到深夜才放走,二人分头引燃伏火陷阱,一但知晓陷阱的位置与范围,以二人的功力完全可以在点燃硫磺伏火后安然撤退。
不一会儿功夫,二人便将二十几处陷阱尽数点燃了,只见西苑中冲天火起,大量名贵树木片刻付之一炬,远处整个雒阳西城都骚动起来,不消片刻燕军就会有大队人马过来,但烈火组成的火墙,叫他们无法靠近,自然也想不到引燃陷阱的不过是两人而已。
二人不等燕军人马前来,向北潜行到洛水河畔,远远已能眺望到洛水上的天津桥了,是年寒冬漫长,春汛迟迟不至,洛水尚浅,天津桥的龟背桥墩历历可见,桥头重楼外搭着木架,看来雒阳大战时损毁严重,尚不及修复。
隋代天津桥原是浮桥,隋末大战为李密焚毁,唐代重建时改为石柱梁桥,但石柱常常被洪水冲毁,到武周长寿二年,凤阁侍郎李昭德奉命修复天津桥时将桥墩改龟背形。龟背形桥墩减轻了洪水的冲击,其法沿用至今。
天津桥原本分作三段,居中最长的为天津桥,两端各有一小桥,北为黄道桥,南为星津桥,贞观年间,星津与天津二桥合一,江朔他们所见到的便是这座两道石柱梁桥所构成的天津桥。
只见天津桥前后起了鹿砦,驻扎了不少人马,桥上亦军队来回梭巡,这些驻扎的守军的穿着来看,应时精锐的曳落河部队,他们看来丝毫不为西苑的大火所动,只管严守皇城的门户。
江朔皱眉道:“防守如此严密,我们如何进入宫城呢?”
他们所在位置在天津桥西南,独孤湘一指洛水正北道:“我们可以从这里过去。”
江朔抬眼望去,此地洛水北岸忽然升高,北岸如同一道十余丈高的天然城墙,对于寻常人而言绝难攀缘,因此燕军并未设防,但对朔湘二人而言,确非难事。
江朔站在南岸视线受阻无法看清北岸的情景,问独孤湘道:“北岸是什么去处?”
独孤湘道:“我听爷爷说过,北岸时是上阳宫,上阳宫原是雒阳西苑的北半边,高宗朝拓建为上阳宫,由于上阳宫是依西苑而建,与别处宫城不一样,保留了大量的树木,更从南方移栽了各种珍奇树木,四季林木茂盛,鲜花常开不败,据说高宗帝后最喜居于此宫,后来都不怎么回长安了,武周朝更是以雒阳为神都,神龙政变后,则天女皇便被移居上阳宫仙居殿直至逝世。”
江朔皱眉道:“如此说来若安禄山也居住在上阳宫内,要找他却难了。”
独孤湘道:“先渡河再说,杀不了老贼,搅得他心神不宁也是好的。”
二人寻一水浅处,在沙洲和坻岩间跳跃前行,顺利渡过洛水,北岸远看虽然如墙壁立,但毕竟不是真的城墙,近看表面凹凸起伏可抓手落足之处甚多,二人没花多少力气便攀上了北岸,果然不远处立着城墙,想来就是上阳宫了。
上阳宫城墙完好,却不见城头有灯火,也听不到巡城军士的声息。二人不知何故,对视一眼,决定先潜入宫城再说。
城墙虽只有丈许,却比河岸难攀缘得多,但此刻二人神功了得,江朔以手扣碎城墙砖作抓手攀上墙去,独孤湘则以白索上的飞爪抓住城头,借以飞跃而上。
二人上得城头便觉异状,再从城墙上向宫城内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是日是正月初五,天空冷月如钩,而整个上阳宫竟无一处灯火,天地间昏昏然,借着夜空群星,依稀见到上阳宫内一片狼藉,树倒屋塌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宫内遍布死尸竟未清理。
江朔他们不知道,一年多以前,封常清率六万雒阳子弟守城,唐军虽然同仇敌忾,但奈何都是新入伍的义勇,怎敌得过悍勇的燕军,封常清连战连败,最后的据守之地便是上阳宫。
当年封常清从提象门退入上阳宫,下令砍倒宫城内的树木,利用上阳宫的复杂地形阻击叛军,双方苦战六日,逐院逐殿地展开争夺,唐军死伤殆尽,叛军终于完全夺取了宫城,封常清只身西奔至陕郡,与高仙芝合兵退守潼关,后二人均为边令诚所害。
由于上阳宫大战发生在宫城之内,因此城墙完好无损,而经此一役,上阳宫被摧毁殆尽,燕军无暇修整,只将提象门封了了事,废墟残骸间的尸体曝露了一年有余,尸臭漫天,其凄惨之状,怕是吴道子的地狱经变图也无法描摹。
二人见此情景,知道安禄山断不会居于上阳宫,也不敢入城,只在宫墙之上绕城而走,直走到东南角转而向北,依稀能看出原是一道三重门的宫门,想来是上阳东门提象门的所在。
提象门三重,外为双阙楼观,中层为观风门,内设观风殿,当年封常清从此门退入上阳宫,燕军也是从此门攻入,战况最为惨烈,三重门已经被完全摧毁了,战后燕军以木石堵了个严严实实,形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巨大废墟。
提象门废墟外不远处便见燕军营火,二人不想惊动守军,从废墟间穿行向北重新登上宫墙,见宫墙东面又出现了楼宇,这些楼宇中没有尸臭味传出,二人跃下墙头,进入其中转悠一番,却是既无死尸也无生人,向东走不多远又是一道城墙。
二人不知此处名宝城,是上阳宫与雒阳皇城之间的夹城,翻过东墙,却见好大一片池水,水中有一宫殿,也是了无人迹,却是西隔城的九洲池与瑶光殿,这些宫城未遭兵燹,朱楼碧瓦十分华美,二人却哪有心思欣赏,只管继续向东,又翻过一道宫墙。
这次他们没再见到东面的宫墙——他们已经进入雒阳旧皇城紫微城中了。紫微城保存完好,更有曳落河武士梭巡,二人精神一振,知道这次来对地方了。
然而紫微城十分广大,二人从未来过,又是新月的深夜,哪里去寻安禄山的寝殿?二人兜兜转转,忽然眼前出现一处开阔的庭院,院中一座大殿拔地而起,高有二百尺,二人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明堂”,又称“万象神宫”,当然这是则天女皇**时的名称,后几经更名,如今被称为含元殿。
李白有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含元殿却有两个百尺这么高,委实令人惊叹,二人却不知这还是本朝圣人下令削减九十五尺之后的高度,武周朝“明堂”建成时可是有足足二百九十四尺高。
不仅是江朔和独孤湘在赞叹,更有一人出声赞道:“万象神宫壮丽,可惜被李隆基拆了一截,我大燕皇帝定都雒阳,当重修明堂,若依下官之间当再加高些,超过三百尺才是。”
另一年轻女子冷冷地道:“当年修含元殿时已拆了柱心木,磐郎想要重建怕是难了。”
江朔和独孤湘在黑暗中对望一眼,是卢磐桓和李珠儿!
第799章 杀机毕露
李珠儿一身黑衫,手上提着一盏灯笼,卢磐桓则裹了一件不太合体的肥大衣衫,想来是白日里扔了外袍只能临时找了件袍子披在外面,他一边没话找话与李珠儿搭讪,一边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看起来既狼狈又仓皇。
二人从宫城正中乾元门进入的,江朔和独孤湘则是从西侧秋景门而来,朔湘藏身门楼的阴影之中,更兼距离李卢二人甚远,故二人没有察觉到他们。
李珠儿和卢磐桓绕过明堂,穿过庭院向北面宫门走去,独孤湘压低声音道:“跟着他们或许能找到安贼的居所。”
江朔点头道:“珠儿最近武功突飞猛进,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远远跟着李卢二人,穿过明堂北面的烛龙门和后面仅隔一条窄巷的大业门,当然李珠儿和卢磐桓是穿门而过,朔湘二人则是翻墙而走,烛龙门和大业门之间窄巷便是“永巷”,永巷分隔了皇城的前朝与寝宫,过了大业门后面的宫城便是寝殿了。
江朔和独孤湘自然不晓得宫城的布置,虽然心中奇怪,却也无暇他顾只管远远跟着,进入后宫,正中的是贞观殿,当年高宗崩逝便是在贞观殿,李珠儿却转而向西行,卢磐桓微微诧异:“怎么不去贞观殿么?”
黑暗中李珠儿并不回话,只顾在前面引路,她带着卢磐桓在各处宫殿间穿绕,显然有几处是回头路,她显然是不想让卢磐桓记住宫中的路径。
这可给跟在后面的朔湘二人添了不少麻烦,他们一边要避开梭巡的曳落河,一边又怕跟丢了李卢二人,好在李珠儿那一盏孤灯也暗夜里十分明显,二人才不至于跟丢。
卢磐桓先前讨了个没趣,始终没开口,他终于忍不住道:“李娘子,无需带我绕这迷魂阵了,整个西宫,只集贤殿未到过了,想必圣人今夜驻跸集贤殿吧?”
李珠儿冷笑一声道:“你这人没什么本事,却也不笨。”
卢磐桓也不知这算是夸奖还是嘲讽,只得干笑两声,这次李珠儿不再穿绕,径直走到紫微城最西边的一处宫院,二人自正南三重阙的宫门进入,江朔远远看到门上写着“迎仙宫”。
门口有卫士把守,朔湘二人从侧墙翻入院中,见李珠儿的灯笼一路移动到西面一座大殿,门外守卫通禀后打开殿门放二人进入,随即居然退出院去,偌大一个院子内居然再无一名侍卫。
独孤湘不解地望向江朔,江朔道:“许是他们有什么机密军情要说,才屏退了卫士吧。”
撤走侍卫倒是给他们减少了麻烦,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殿前,见门额上挂着“集贤殿”的牌匾,二人又绕到殿侧,顺着廊柱攀到檐下,大殿为单檐庑殿顶,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廊檐深邃,二人藏身斗拱之间,便是以烛照之也难以发现。
这时只听殿内一人道:“启禀圣人,珠儿带来一人,有重要军情回禀。”
那人的声音江朔似曾相识,略一思索,想起正是景城严庄,听说他已做了伪燕的中书侍郎。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殿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
这是江朔第一次听到安禄山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沙哑和苍老很多,算起来安禄山不过五十四、五岁,比李隆基年轻了近二十岁,但他的声音完全没有身为武将的中气十足,反倒比李隆基更显衰老。
卢磐桓不敢答话,李珠儿应道:“乃是范阳卢磐桓,他有要事回禀,关于今日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