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的沉默后,安禄山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嗤了一声,道:“我道是谁,却是卢磐桓这个废物……原道招来了他,可以叫范阳卢氏归附,没想到范阳卢氏非但在朕起兵时不肯相助,还暗中协助卢玉铉在河北的义军。”
严庄笑道:“磐郎确实不如他阿兄,不过么,却也非一无是处。”
安禄山咒骂道:“狗奴……你又收了他什么好处?当年就是你这狗奴和我说这废物能掌控范阳卢家。”
严庄既不惧怕也不辩解,仍然语气平和地道:“磐郎回禀他在城内撞上了江朔和独孤湘。”
安禄山道:“此二人又是何人?”
严庄道:“就是屡屡给我军制造麻烦的所谓江湖盟主。”
安禄山道:“是了……朕想起来了,尹先生和庆绪说过这小子……”他忽然紧张起来:“怎么这小子带着那帮乌合之众杀来雒阳了?”
卢磐桓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圣人勿忧,我已将二人引入西苑的火坎陷阱,此刻二人怕是已烧成焦炭了。”
一个声音冷笑道:“江溯之何等样人,就凭你能弄死他?”
江朔心中一动,安庆绪也在殿中?他的声音亦成熟了很多,但那独特的嘶哑嗓音还是听得出来是这位安二公子。
卢磐桓谄笑道:“二人确实原有逃生的机会,但他们的马惊了,二人追着马深入火场,我亲眼见二人被烈焰围住,觉悟逃脱的可能。”
安庆绪轻蔑道:“如此说来,你是亲眼见到二人烧成焦炭咯?”
卢磐桓顿了一顿,道:“那倒没有,伏火陷阱一旦发动,能延烧数个时辰,我等了一刻,不见二人出来,便知他们必死……”
安庆绪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刚才的动静你没听见吗?西苑十几个伏火陷阱先后发动了,只怕便是那江朔和孤独湘搞的鬼。”
江朔他们等到天黑才引燃陷阱,彼时卢磐桓正在雒阳宫城内候旨待召,并未察觉,他吃惊道:“深处伏火阵中,绝不可能生还!只怕,只怕……啊,是了,二人怕不是单枪匹马来的,接应他们的唐军不见二人回返,硬闯西苑才发动了陷阱。”
李珠儿道:“哨探已经查过了,火起之前并无铁哨之声,也没有发射火矢,虽然火势尚未熄灭,但周围并未见到人马行进的痕迹。”
卢磐桓显然没想到李珠儿在早已知晓的情况下对自己只字未提,显是有意叫自己出乖露丑,一时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安禄山冷笑道:“如此说来两个小贼现下还在我大燕都城里四处闲逛,伺机刺杀朕咯?”
安庆绪朗声道:“儿愿意率军全城大索,把这两个小贼揪出来。”
安禄山仍是冷笑:“就凭你?”
不料安庆绪竟然反驳道:“不靠儿臣,难道靠庆恩?”
安禄山勃然大怒道:“小子狂悖!朕的江山,朕想传给谁就传给谁!”
严庄连忙打和道:“胡人爱幼子,圣人命庆和守范阳,乃是爱护之意。”
安禄山显然不满意严庄的说辞,只听殿内传来金器坠地的声音,严庄一声惨叫,安禄山气咻咻地道:“我已立下传位诏书,百年之后传位庆恩,命李归仁护送此诏回到范阳。”
安庆绪切齿道:“若不是我和尹师傅驰援河北,只怕现在庆和与段氏的人头已经挂在范阳城头了,父皇还待传给谁去?”
“反啦,反啦!”安禄山喘着粗气道:“珠儿,给朕拿下这逆子。”
李珠儿显然没按安禄山的旨意行事,殿内不断传来杯盘坠地破碎的声音,江朔与独孤湘听的好奇不过,倒挂在房梁下,向下探出身子,戳破窗户纸,向殿内望去。
大殿内没点多少烛火,一片昏暗,一个胖大的老头坐在殿中一张巨榻之上,想来便是老贼安禄山,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榻,更未见过这么胖的人。
安禄山的体型几乎有两三个壮汉合抱这么胖大,体重只怕超过了三百斤,虽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他却仅穿一件薄绸衫,前胸大敞着,肚子如同加多了水的生面团,直淌到膝盖上来。
严庄在左,安庆绪在右,脚下都有不少碎裂的瓷器和变形的金银器,不同处在于严庄低着头叉手捧心,安庆绪却高昂着头颅。
卢磐桓跪在堂下,李珠儿则站在他身边。
卢磐桓吓得不住哆嗦,他自然知道帝王家事会引来杀身之祸,不禁后悔自己要邀什么功,误入此局中,颤声道:“微臣告退,微臣告退……”边说边跪爬着想要逃出殿去。
安庆绪对李珠儿道:“珠儿,杀了这厮。”
先前李珠儿不听安禄山号令,此刻对安庆绪却奉行不背,她快步上前拔出短匕,不待卢磐桓告饶,已赶紧利落地割开了卢磐桓的喉咙。
李珠儿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杀死卢磐桓后随手扔在一边,如同杀一只鸡。
安禄山沉着脸道:“家贼欲杀某乎?”此刻他也顾不得矫舌称什么“朕”了。
安庆绪目中杀机毕露,冷冷下令道:“珠儿,便是今日了,杀了这老贼!”
李珠儿口中不回应,却拔出匕首,向安禄山缓步走去,安禄山胖大的脸上已经很难看出表情了,但身子扭动显然是心生恐惧,他想要起身但身子太过沉重,竟无法挪动。
李珠儿几步上到榻前,匕首向安禄山当胸刺入,直至没柄。
第800章 隐盟上贤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看得江朔和独孤湘心突突直跳,搅乱天下的元凶巨恶就这样被刺死了?
只是安禄山的胸口并无鲜血喷出,难道是他太过肥胖,短匕刺不穿?江朔曾听说有一种刺杀方式,一刀直刺入心脏,血液回流积于胸腔内,也不会流血……
他正胡乱琢磨之际,忽见安禄山一对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李珠儿的肩头,难以想象直刺要害的一匕竟似完全没有伤到安禄山一般,更难想象以李珠儿的身手竟然会被这臃肿而缓慢的胖子一把抓住。
但安禄山显然懂得点穴位之道,一抓之力也不甚强,李珠儿肩头被抓手肘仍能活动,她手腕一翻,匕首刺入安禄山胁下,换做常人,这又是致命一击,然而安禄山仍是浑如未觉,霍然站起,身子前倾似是想用庞大的身躯压死李珠儿。
李珠儿被安禄山抓得双脚离地,但她临危不乱,双足连环踢出,落足既狠且准,连中安禄山胸腹多处要穴,只是依旧全然无效,安禄山仿如铜浇铁铸的一般,所有的攻击都只似蚊叮虫咬。
江朔和独孤湘对望一眼,已明其理,二人同声喊出:“珠儿小心,里面藏了人!”
二人借着倒悬之势,一个鱼跃,冲破窗棂,撞入大殿之内,这一冲之力按常理要就地一滚方可卸力,但二人轻功卓绝,只以足尖点地,便借势再起,如蜻蜓点水般奔踏而行,须臾冲近了十几步远。
但大殿广大,二人再怎么迅捷,也不可能刹那间就到李珠儿身边,李珠儿双肩被抓无法回头,不知她是否听明白了二人话中之意。
独孤湘出声再喊:“阿姊,这安禄山是假的,是皮囊里藏了人,因此你伤他不得!”
这时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安禄山双手抓着李珠儿的上半身,腹部忽然裂开,伸出第三只手来,一把抓住了李珠儿拿匕首的右手腕子,饶是李珠儿大胆,也不禁“啊”了一声,手中匕首险些落地。
此前安庆绪一直立在原地发呆,听了独孤湘的喊声先是一愣,再见安禄山竟生出“第三只手”,不由得浑身一震,立刻抽出腰间佩刀。
安庆绪其实早得到密报,安禄山自觉命不久矣,想要传位给段氏所生三子安庆恩,他今日假借卢磐桓有机密禀报,支开了值守的曳落河武士,原以为凭李珠儿的身手,杀个行将就木的安禄山直如探囊取物一般。没想到几下致命杀招对安禄山毫无作用,真如突厥战神轧荦山一般,安庆绪一时魇在原地,竟不敢上前。
此刻听独孤湘喊破,安庆绪心道不错,他曾见过史思明假冒安禄山,只是史思明扮演的安禄山只能骗骗外人,此“安禄山”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但想来其理相同,武功再高强,也不可能把要害让人随意攻击而丝毫无损。
安庆绪手晃长刀,喝道:“何人敢冒充我父皇,定斩不饶!”
安庆绪跃起挥刀斩向安禄山的脖颈,不管眼前是真人还是皮囊,削掉脑袋总是不得活了,他手中宝刀乃是尹子奇佩刀“新亭侯”,锋锐无比,一挥之下“安禄山”的头颅应手而落。
只见那头颅在地上乱滚,却无鲜血,果然是个空心的人皮灯笼,这时江朔与独孤湘也已经到了“安禄山”的两胁,江朔以七星宝剑,独孤湘以金牙匕,一左一右插入“安禄山”的巨腹,横着一拉划出两道长长的口子,用力往外一带,将那皮囊撕了个粉碎!
出人意料的是,假安禄山体内藏了不止一人。
一人从断了头的空腔中向上跃出,一脚踢在安庆绪的腕子上,安庆绪连人带刀摔在一丈远处,新亭侯当啷落地,他只觉整条胳膊都麻木了。
另一人则从被撕扯开的巨腹中向前跃出,李珠儿只觉手上一松,立刻翻掌,右手将匕首夹在虎口,双掌并排一齐拍向来人。她这一招掌中夹匕,遇到临敌经验不足的,急切间没看清,以为李珠儿要与自己对掌,也伸双掌去接,那自己的一只手掌就要被匕首斩为两段,但那人显然对李珠儿的招数早有预料,双手一翻腕,向上一托正打在李珠儿的掌根上。
这一下手法极其精妙,打得李珠儿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手中的匕首不知怎么就到了那人手中。
江朔看得真切,“咦”了一声,这乃是东岩子赵蕤绝学“袖里乾坤”中的一招,东岩子已逝,世上除了自己,竟然还有第二人会使这一招。
李珠儿失了兵器,本当后撤,她却出人意料地借着空翻之劲,在空中伸掌拍向临空踢飞安庆绪那人的左胁,以李珠儿此刻的修为,这一掌若击实了,便是铁铸的金刚也要被拍为两截。
却不料那人右手一抄,从左胁下穿出一把握住了李珠儿的手掌,李珠儿惊呼一声,竟挣不脱,落地之际,那人随手一甩,李珠儿竟如软泥般瘫倒在地半天起不得身。
另一人对着李珠儿笑道:“有道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看来你这师父还是留了一手。”
安禄山的皮囊小山般的堆在塌上,榻前变戏法般地站了两名老者,待江朔看清二老者的面貌时,不啻白日见鬼一般,江朔对击飞安庆绪与李珠儿的老者讶异道:“北溟子前辈……怎么可能?”
那边独孤湘则脱口喊道:“爷爷……你没死?”
李珠儿则勉力叉手道:“婢子不知巨子与上贤驾临,冒犯勿怪。”
眼前二人正是江朔亲见逝于陈仓城中的北溟子与独孤问,北溟子创建隐盟,以墨家巨子自比,因此李珠儿呼他为“巨子”,但是她有称独孤问为“上贤”,上贤乃墨家仅次于巨子的人物,难道独孤问也是隐盟中人?
原道已死的爷爷“死而复生”站在她面前,独孤湘的眼泪不禁簌簌流下,颤声道:“爷爷,你是人是鬼?朔哥说你已死了,你是想湘儿了,回来看我么?”
独孤问转头慈爱地望着湘儿道:“傻孩子,世上哪有神鬼?爷爷还好端端活着呢。”
独孤湘奇道:“可是,你不是和裴将军……不北溟子前辈共战大食黑衫军,力竭而死了么?”
独孤问道:“共战黑衫军是真的,力竭而死却是装的。”
独孤湘道:“这却是为何?”
独孤问一撅胡子道:“喏,还不是因为我这执一不通的孙女婿?朔儿会拒绝夺李唐皇位,还在我和北溟子的意料之中,但唐军竟能顶住燕军与吐蕃、大食的内外夹击,守住陈仓城,却是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之外,若不诈死,不好收场啊……”
说到“孙女婿”,独孤湘不禁脸上一烧,但她此刻的震惊远胜羞怯,追问道:“爷爷,你也是隐盟中人?”
安庆绪揉着腕子起身,道:“何止是隐盟中人,他还是我阿爷的座上宾。”
此言一出,江朔和独孤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独孤湘恍惚道:“你说什么?”
安庆绪道:“你爷爷早已投靠我阿爷安禄山,不然你道十年前你是怎么被赎出笼火城的?”
独孤湘道:“不是我爷爷与高不危是老相识,找他求情,才放我出来的……”
安庆绪道:“呸,高不危不过是我阿爷手下的一条老狗,求得下什么人情?若无所得,阿爷怎肯放你?这种骗小孩子的说辞,你也信得?”
安庆绪这话就有些罔顾事实了,当年江朔与独孤湘确实就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彼时尹子奇伙同摩尼教,掳了多名漕帮弟兄北上,囚于笼火城中,江朔一路追到范阳时,只独孤湘一人被她爷爷救出,居住在卢氏宅中,现在想来确实有诸多不合情理之处,当时却全然未觉。
独孤湘泪眼婆娑地望着爷爷道:“爷爷,这是为什么?”
独孤问一吹胡子道:“你听安二胡说什么?安禄山确实招揽爷爷我来着,我么,不过是将计就计,叫他以为得了陇右独孤家的支持而已,其实么……”
江朔忍不住脱口而出:“其实你的目的和北溟子是一样的,爷爷你早就加入隐盟了……”
独孤问笑道:“不错,我这孙女婿不算笨,其实是我和北溟子一起创立了隐盟,他为巨子,我为上贤,其后空空儿也是我替他物色的传人,空空儿这小飞贼,看似洒脱不羁,其实最重然诺,不然也不会给北溟子利用这么久。”
独孤湘盯着李珠儿道:“珠儿姊姊,你早就知道我爷爷是隐盟上贤?”
李珠儿这时也早已站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若早几年独孤湘怕是已经要崩溃了,她历经了独闯东瀛的历练成熟了不少,尚能稳住心神,但也觉头重脚轻,如恍如惚。
安庆绪喝道:“尔等且慢叙旧,老贼,我且问你,我阿爷何在?”
独孤问不屑地道:“那老狗?去岁末就被我们杀了。”跺了跺脚下的青砖道:“就埋在下面。”
他说话的语气之轻松,仿佛真的只是杀了一条老狗。
第801章 死不旋踵
安庆绪与安禄山本就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独孤问说杀了安禄山可谓正合他意,口中骂一声:“老贼欺我太甚!”
他此刻虽然拾回新亭侯,却绝无上前决死拼命的意思。
对江朔和独孤湘而言,安禄山伏诛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此刻殿内的情景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北溟子与独孤问诈死之后又在此假扮安禄山,究竟所谓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