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无信道:“无妨,无妨,我可觉得挺好,《诗经》有云,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说的是君子不能听信谗言,这‘无信’可不是挺好。”
独孤湘仍是大摇其头道:“依我看,令堂可不一定是这这么想的。”
江朔止住独孤湘道:“湘儿你可别再胡拉乱扯了。”他身前的独孤问也轻声笑道:“小妮子一贯的胡说八道,都怪小时候我们都太宠着她了,君侯多多包涵。”
大无信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他性情冲淡,谦谦有礼,和北溟子的飞扬、云姑的跋扈可都大不一样。
独孤湘悄声对江朔咬耳朵道:“朔哥儿,你说这大无信是北溟子和云姑的儿子么?怎么性子和他二人全然不同呢?”
江朔也悄声道:“我看非但性格迥异,长得也不怎么像呢。”
北溟子现在还是二十岁的模样,大无信虽然四十有奇,但他养尊处优,看起来亦不甚老,二人相貌易于比较,北溟子剑眉星目,长得颇为英气,大无信虽也生得端正,三山得配,五岳相均,但他面色少了一分凶戾之气,多了一分平和安详。
独孤问对二小道:“你们说的可太大声了,连我都听到啦!”大无信却仍道:“无妨,无妨。”江朔和独孤湘二人对视一眼,一起咯咯笑起来。
这四人在后面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李珠儿和云姑二人却在前面打马赶路,并不多话,如此一来落在后面的城主大无信这边倒是说说笑笑热闹非凡,云姑倒似冷冷清清一人赶路了。
高丽长城虽然早已毁弃,但夯土基台仍在,这个道长城在辽水东岸,长城与河道之间有一条驿道,李珠儿领着众人南下走的便是这条驿道,此路宽阔平整,想来扶余与营州之间商贾往来颇为繁盛,但此刻夜已深沉,路上并无行人,月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的一片光华,使得夜间的驿道亦甚为明亮,众人无需举火,借着月华策马飞驰向南。
如此一夜奔驰了近三百余里,干草玉顶黄、桃花叱拨二马跑五百里还好,另三匹马可是不行了,于是在路边休息了半日,人吃了些干粮、亦放马吃草,日间养足了精神,是夜又继续向着南方驰骋。
第二日平明,远远便看到一座城郭,独孤湘道:“咦……这北地的城还真多呢?”
大无信却道:“湘儿妹子,此地已经是你们唐人营州的地界了。”
只听前面李珠儿高声喊道:“前方便是怀远镇了,我们镇内打尖,饮喂马匹,再上医无闾山。”
到了城前,有军士守门,李珠儿手持过所,招手唤江朔和独孤湘上前,二人催马赶上,大无信不得瑛姑召唤不敢上前,但江朔和独孤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一齐上前,大无信也无法再独自坠在后面了。
怀远镇是营州东北的守捉城,亦称“怀远守捉”,乃平卢镇所辖,李珠儿手上有燕军的过所,进入怀远镇毫不费力,进城之际二路人马合在一起,云姑见大无信也跟了上来,口中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赶他走。
众人随着李珠儿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入怀远守捉城,江朔道:“这怀远镇不过是个守捉城,怎么这么大?我看这里城高壕阔,直似州府。”
李珠儿道:“那是自然,怀远虽是守捉城,但位置十分重要,又紧邻北镇医无闾山,曾有过三位皇帝驻跸。”
独孤湘好奇问道:“是哪三位?”
李珠儿道:“隋文帝杨坚开皇十四年时,下诏书修建医无闾山神祠——北镇庙,到了隋炀帝杨广时,发动大规模的东征高句丽之战。炀帝三次亲自率兵北上,均驻跸于怀远镇指挥作战,并亲自到其父文帝下诏书修建的北镇庙祭祀医无闾山神。”
独孤湘道:“没想到第一个来这里的皇帝竟是炀帝。”
李珠儿点点头,续道:“大唐开国皇帝高祖李渊在炀帝东征高句丽时便随大军来过北镇,更曾受命在怀远镇负责督运粮草,李渊也到过北镇庙祭祀医无闾山,隋大业十四年之时,李渊建唐称帝,成为唐朝的第一帝,他做皇帝之时,却未对高丽动武。而太宗李世民继帝位后,大唐军队继续攻打高句丽,又征新罗国,灭百济,好不热闹,太宗亲征之际,驻跸之地也在此间,以薛仁贵为平壤督护,太宗皇帝则在怀远镇中运筹帷幄指挥作战,他亦亲自到北镇庙拜祭医无闾山。”
几人说话间,已到了一处大酒楼下,这酒楼上下三层楼的构造,亦颇高大,此间虽是守捉城,但此刻丝毫没受松漠交兵的影响,商贾颇为繁盛,因此这处豪华酒楼内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
一行人将五匹马交给伙计去刷洗饮遛,自走入楼内,刚要迈步登楼。忽听楼上一个娇滴滴声音道:“哪里来的毛贼?”
江朔等人都是一惊,心道:这人怎知我们要来?难道是特在此楼设伏,等我们自投罗网么?”江朔更觉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此女子的声音。
正犹疑间,却听咔啦一声,二楼窗户“咔啦”一声从内被震碎,一人飞跌下楼,摔在地上,细看竟然是一名身着黑衫头戴面具的武士。
还没等众人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人又摔了下来,也是同样打扮,这样打扮的人江朔可见多了,是曳落河武士!
独孤湘对江朔道:“是自己人?”
江朔点头道:“想来是友非敌,珠儿姊姊……”他刚唤李珠儿,却见李珠儿已经踪影不见,只剩下云姑一人站在那边,云姑对着江朔道:“小妮子道这里认识她的人多,她先去采买些东西,稍晚城外相会。”
江朔心道不错,李珠儿是安禄山近侍,难保曳落河武士不认得她。道:“也好,湘儿,我们自上楼看看。”
第205章 巧破敌阵
只听楼上清零哐啷翻桌倒榻之声不绝,好不热闹,二楼的食客哗啦啦地从楼梯口涌下来,一楼的食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吓得夺门而逃,店伙儿想拦住收账,却哪里拦得住,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
江朔一行人却逆行入店,云姑自持身份不愿上楼观望,寻个空座自顾自坐了,大无信恭敬地站在她身后,云姑却恼道:“去,去,去,这么多空榻却非要挤在我这边做甚?”大无信只得退到一旁的榻上坐了。
江朔将独孤问放在榻上托大无信照拂,对独孤问道:“爷爷,我们上去看看。”独孤问点头道:“好,须得小心谨慎些个。”
江朔和湘儿点头称是,此刻店内客人已走了个一干二净,二人登上楼梯,却听身后云姑喊道:“伙计快来上茶,偌大个店家,怎么一个人招呼的人都没有?”独孤问也道:“有什么吃食快快奉上,少不得你们钱帛,老丈可饿坏了。”
江朔和独孤湘相视一笑,登上了二楼,却见二楼食客早已散尽,桌倒榻翻被清出一大块空地,有二十多名武士互为奇正,组成了两个璇玑阵,围住了窗边一张榻,原来刚才的声响并非打斗之声,却是却这些武士在清空场地,这些武士均是一身黑色的打扮,一手持刀一手持弩,果然都是曳落河武士。
再看那榻上坐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身穿杏黄袍子,均是道姑的打扮,年长那个三十上下的模样,但面目仍甚俏丽,另一个却是个刚过了豆蔻年华的少女,这少女杏眼柳眉,虽也是个美人儿,但此刻柳眉倒竖,瞪视着周围的曳落河武士,比之那年长道姑的平静冲淡,多了一份虚浮气象。
两阵曳落河本该有三十人,但此刻只有二十八人,左边璇玑阵一翼缺了两人,想来是众人此前小觑了二女,折损二人之后才结成阵势,这璇玑阵奥妙无穷,一旦成形,却也轻易脱身不得,二女虽不明就里,但见阵法严整也不敢轻易出手攻阵。
曳落河布阵之时将缺人的这一翼转到了后面,以免露出空门,江朔和独孤湘均对璇玑阵知之甚深,当即向着残阵这边走来,后面一曳落河武士见二人上得楼来,呵斥道:“我等在此捉拿贼人,闲杂人等快快退下!”
独孤湘却装傻道:“军爷,我看这两人只是两个寻常的道姑,只是生得美了些而已,怎就是贼人呢?”说着脚下不停还往前凑。
那曳落河喝道:“止步!再敢向前,军爷可要不客气了!”说着将手中的臂张弩转向独孤湘。
独孤湘佯作害怕,一抱脑袋道:“呀!好可怕,好可怕。”竟向着那武士持弩的手肘上撞去。
那武士道:“小妮子找死!”但独孤湘已贴了上来他来不及射击只得举弩去砸她,不料手上一轻,不知怎地,手中弩机居然被独孤湘劈手夺过。
独孤湘道:“啊哟,这是怎么回事?军爷你给我这个劳什子做什么?我不要,我不要。”她两手乱挥,那把弩机在她两手之间颠来翻去,箭头却始终指向那武士,那武士唯恐她一个不小心扣动了弩机的悬刀,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发射弩箭可是避无可避,忙道:“小妮子不要乱耍,快还给我。”一边侧身避让一边去夺弩机。
独孤湘如何能让他夺了去?她叫一声:“妈耶……”转身就跑,双手仍是不住颠动弩机,箭头忽而指东忽而指西,不离一众曳落河武士的后脑,围攻的阵势顿时大乱,右阵居中一人高声呼喝变阵,道:“左阵走巽位,右阵补坎位,与我将这疯丫头拿下!”
曳落河武士穿着具都相同,难以看出谁是领军之人,但此刻那人发出号令显然就是领头的,江朔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飞身抢出,来得好快,一瞬间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一惊道:“好小子。”挥刀要砍,但只做了扬手的动作,江朔向内一冲,左右肩分别一撞他的左右两肘,刀、弩登时落地,江朔左手连点他云门、期门、神封诸穴,同时伸右手捏住他喉头道:“叫他们住手。”
那领头的嘴里嗯嗯啊啊发不出声,江朔见他都翻白眼了,才发现捏得太紧了,他稍微松了松手指,那人大口喘了几口气,想要暴起反击却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不能活动,心中大惊,他可不懂中原武学点穴定身之法,北地人多信珊蛮教,还道江朔是巫者会什么邪法,当即不敢再挣扎,喊道:“停手,停手,都停手!”
那些曳落河武士被独孤湘搅得本已阵型大乱,有追的,有避的,有看着独孤湘和二道姑左右犹豫的,却突然发现领队军官竟然已被一个少年制住了,都大感惊异,都不自觉地停住脚步。
江朔道:“让他们抛了刀弩。”那军官却犹豫不决并不照办,江朔伸手一捏那人肩窝的缺盆穴,那人顿觉痛入骨髓,直吸凉气,忙喊道:“哟哟哟……快抛了刀弩……哟哟哟……快抛、快抛!哟哟哟……少侠放手,快放手……”
那些武士见这少年竟然单手捏得首领讨饶,俱都心惊,一齐放下了手中兵器。
江朔对独孤湘道:“湘儿,点了他们的穴道。”
独孤湘施展飞燕穿星的身法,掠过这群曳落河武士,如此一圈下来已将所有人都点穴制住了,她掠行速度既快,认穴又准,出手更快,真如乳燕投林,蛱蝶穿花,姿态甚是美。
那中年道姑赞道:“独孤家的小妹子好身手。”
独孤湘一笑,叉手道:“腾空子谬赞了,湘儿给你请安。”李腾空襄助李含光治好了独孤湘阿娘楚楚夫人的内伤,因此独孤湘对她甚是恭敬,又对转身向那少女道:“清杳妹子,你好。”
坐在榻上二人正是李腾空与叶清杳,叶清杳起身回礼道:”湘儿姐姐,溯之哥哥,你们好。”
江朔也过来向二人行礼,喜道:“腾空子、清杳妹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李腾空亦笑道:“朔儿坐下说话。”
叶清杳见了江朔心中原是极欣喜的,但见此刻他和独孤湘并肩而立,不知怎的忽感烦闷,只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江大侠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好威风哦。”
江朔脸红道:“清杳妹子,你别再嘲笑我了。”
叶清杳道:“我怎敢嘲笑你呢?没有江大侠前来搭救,我们主仆二人怕不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呢。”
江朔忙向李腾空叉手道:“我们见这群武士唐突腾空子,顺手料理而已,绝无卖弄功夫之意。”
李腾空打一稽首道:“朔儿你别听清杳打诨,我看这群武士的阵法法度严谨、暗含万千变化,若非朔儿和湘儿相助,我师徒二人今日可真难以脱身了。”
叶清杳还待再讲,独孤湘却插进来道:“就是,还是腾空子有眼光,此阵名璇玑阵,一旦阵势运转起来,等闲人可破不了。”她说等闲人时刻意向叶清杳瞥了一眼。
叶清杳接口道:“嘿……可不是么,等闲人遇着这阵,只能装傻充愣赚人兵器,若要当当正正地攻阵非碰一鼻子灰不可。”
她这话明显是嘲讽独孤湘,湘儿如何能忍,正待要发作,江朔忙拦住她道:“若非清杳妹子先打掉了二人,成了残阵,我们也没这么容易得手。”
叶清杳一拔胸脯刚要接口,李腾空喝住她道:“好啦,你一味地争强好胜做什么?溯之他们好心来相助,我们难道还要埋怨他们不成?”
叶清杳气恼道:“可是,师父……”
却听一老者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腾空子到了。”却是大无信扶着独孤问来了,云姑跟在二人后面也上得楼来。
李腾空忙起身避席稽首道:“原来独孤前辈也在,贫道有礼了。”
独孤问正色叉手道:“腾空子无需多礼,你是小女的救命恩人,便也是我老丈的恩人。”
李腾空连称不敢当,江朔动手将几张翻倒在一边的榻搬过来靠在一起,请各人都坐了,云姑喊道:“店伙儿,将茶食搬上来,再多上些酒菜。”
一伙计战战兢兢在楼梯口一探头,见二十八个曳落河武士如泥雕木塑般地站在原地,场面极其诡异,怪叫一声转身往下就跑,云姑飞身上前伸手一抓他后脖领子,将他提了回来,怒道:“你跑什么?”
那伙计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奶奶饶命,奶奶饶命……”
云姑奇道:“哪个要取你性命?讨什么饶?”
伙计道:“这曳落河俱是以一当百的燕军精锐,各位将他们定住,想必……想必是大罗金仙下凡……”他本想说想必是巫觋之士,但恐怕惹恼了这些人,也使个定身法将自己定住。
云姑喝道:“胡说!什么大罗金仙,神神鬼鬼的!”
伙计被她喝得膝下一软又要跪倒,云姑在他胁下一拂,他却跪不下去了,伙计更加坚信对方非神即鬼,但听说神鬼最不喜凡人说破身份,忙不断作揖道:“各位神……这个……各位大……大侠……少侠……女侠……有何吩咐?”
云姑又说了一遍道:“将楼下茶食搬上来,再多上些酒菜。”
伙计忙道:“是……是,这个,这个大侠……少侠……女侠……”
云姑不耐烦道:“滚滚滚……休要罗唣,快去,快去!”
伙计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下楼跑去,江朔才又问李腾空道:“腾空子,你们怎么到北地来了?”
第206章 御医之师
李腾空道:“一位医家前辈给贞隐先生发的帖子,邀他来医无闾山相会,你也知道先生腿脚不便,便让我代劳跑这一趟了。”
独孤湘埋怨道:“贞隐先生也真是的,让你一个人来北地,也不派十个八个牛鼻子保护你。”
李腾空道:“这你可错怪先生了,韦景昭、韦渠牟两位师兄带了十几名弟子也来了,只是他们都在馆舍休息,我和清杳出来采买些北地的药材,在此处歇脚,才惹了这一场是非。”再看她二人榻旁,果然放了一个大包袱,想必是刚买的药材。
江朔还待要再问,李腾空却道:“朔儿,我倒要问你,你不是去北海拜谒李使君了么?又怎么来北地了呢?”
江朔道:“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他和李腾空在江南分别,然而渡过江水到了扬州的第一夜,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后计划不断变化,仿佛不凭着自己的意愿,而是被各种事件裹胁,推着往前走,倏忽间便到了今日。此间种种就是一日一夜都说不完,只得道:“腾空子,这几个月可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了,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来日得便,再向你详细诉说前情。”只说独孤问中了高不危的毒掌,听说此地有医者有救治之法,才寻到这里来的。
李腾空听说独孤问中了毒,起身到老人身边,跪在他身边,诊了诊脉,又仔细端详他鼻唇、两眼,这才回归原座,道:“此毒委实诡异,看来是辽东蝮虵之毒加上了西域毒株、毒草的合剂,确系崆峒奇门毒药。”
独孤湘问道:“腾空子,你既然知道此毒来历,你能替爷爷医治么?”
李腾空想了半天,对独孤湘道:“腾空修习尚浅,不知毒药具体如何配置,难以对症下药,看来此毒在这世间确实只有越人前辈才能医治了。”
云姑听她这样说,不禁有些激动起来,语带颤抖地道:“秦越人他真的在医无闾山?”
李腾空奇怪地看着云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这位婆婆,我们来参加这个大会便是越人前辈召集的。”
独孤湘道:“这位秦越人很有名么?”
李腾空道:“秦越人之名不彰于世,但他的弟子却是大大的有名。当今禁中第一御医牛天齐便是他的弟子。”
云姑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他又回去走了师父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