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无信点头道:“新罗人定是有备而来,这些人应该都是医、武皆精的医武士。”
独孤湘奇道:“还有医武士啊?打仗的时候还能在战场上治病救人么?”
大无信道:“怕也有此意,新罗人少,尤其是精锐的‘花郎’,因此多一人兼数职,别说医武士,还有乐武士,诗武士呢……”
独孤湘嬉笑道:“乐武士还好,战场上能打个鼓敲个点什么的,倒也用得上。这诗武士有什么用?战场上念诗念死对方?”
大无信也淡然一笑,道:“那是类似大唐的诗侍奉,诗武士是以武者为文侍奉君王的,听说新罗宫中女子还有医姬、医婢呢,也是舍不得读过书的女子仅侍奉君王,浪费了人力。”
江朔道:“小国寡民果然艰辛啊……”
王门医师接过帛书,医者对《素问》自然不陌生,王门医师更是研习医典的翘楚,立刻就展卷找到了《异法方宜论》一章 周围人纷纷围了上来,也想看看到底有没有这段话。
一人悄声问道:“世兄,这书对么?不会是新罗人自己篡改的吧?”
王门医师摇头道:“确是太医署医科校订、弘文馆抄的《素问》,不会错。”太医署的学员人人要学《素问》,今日与会的医师多在太医署求学,纷纷点头附和道:“抄写笔体、编排体例均不差,当是正本。”
另一人问:“那有他说的这段么?”
王门医师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那人惊呼道:“什么?针砭真是东传而来?”
余人忙捂他嘴道:“世兄小声……”
王门医师咽了一下口水,干咳几声,道:“这个,这个……黄帝在中原腹地,他说东方,也有可能说的是齐鲁之地么,未必就是新罗国。”
新罗花郎道:“周人西来,为了自抬身价,才说黄帝也是来自中西部,《山海经》说黄帝生于洛阳平逢山;《水经注》说黄帝生于天水上邽城东七十里的轩辕谷水,要我说都是附会之辞。”
一太医署的张门医师哼了一声道:“那依阁下看,黄帝是哪里人呢?”
新罗花郎道:“当然是齐地的寿丘,《帝王世纪》云‘黄帝生于寿丘,长于姬水’呐。”
张门医师道:“《山海经》、《水经注》就是穿凿附会,《帝王世纪》就是信史?这却是什么道理?”
花郎还待要争辩,新罗僧却拦住他道:“古书多有赴会之处,原也做不得准哒。”
台下医师闻言立刻纷纷附和道:“不错,不错,这砭石从东方来也未必确有其事。”
新罗僧不理众人言辞,续道:“书可以语焉不详,东西却不能呐。”
众医师一愣,望着老僧,新罗僧问道:“《素问》说故砭石出东方,‘砭石’者石针也,诸位大贤可有谁在中原见过石制的针呐?”
台下有医师道:“针灸之法,无外乎金针刺穴,或艾绒灸穴而已,我门师祖崔知悌著有《骨蒸病灸方》,详述针刺艾灸之法,却未提到有石针之说。”
立刻有医师附和他道:“是啊,石头如何能做成细针,就算能磨成针,也是一触即折,又怎能作针灸之用?”
先前那个新罗花郎再次取出一个黑色漆木匣子,走到新罗僧面前,双手奉上,老僧取过木匣,望空一举道:“诸位!《素问》所谓‘砭石’之针在此。”
这新罗僧的内功修为亦不浅,一开口立刻压住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老僧将匣子交还给花郎,花郎捧着匣子再次跃下台来,众医师竟然都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让出一片空地来,新罗花郎微微一笑道:“哪位大贤上前一观?”
众医师一时倒都不敢上前,公推先前说话的崔门医师上前观看,那人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开石头匣子,花郎顺手一手高一手低,将匣子侧倾,让围观的众人能看清匣中所盛的物件。
有了挑头的,人群又不自觉地围拢一些,独孤湘摇着江朔的手也要上去看,江朔只得让她跃上自己肩头,他自扛着湘儿站在人群后面张望,这样一来江朔自然见不到内里的情况,湘儿却越过人头看得甚明,只见那匣中铺着红色绫绡,其上一字排开,铺了九枚黑针,这些黑针由粗到细,短者不过一寸出头,长者竟有七寸,细者如粟粒如蚊喙,粗者广有二分,直如小剑,而外观都是一般乌黑,毫无光泽,看来确实不像是金银铸造之物。
见没人动作,独孤湘在后面撺掇那崔门医师道:“老哥,快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材料的?”
那崔门医师伸出手来,竟有些颤抖,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最粗的一枚,说是最粗的,也如草茎韭叶一般,以石制论,算是极细的了,至于最细的一根,不过牛毫般纤细,实在难以想象是石材打磨而成。崔门医师持针在手仔细端详了半天,边上有人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是金是石?老崔你倒是说话啊。”
其实那人只是崔知悌的再传弟子,并非姓崔,不过人们也顾不得了,都异口同声地问道:“老崔,老崔,怎么样?”
那人也顾不得反驳,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一声将那枚针放回匣中,道:“这黑针虽和银针一般纤细,但触手不觉冰冷,亦毫无弹性不能弯曲,看来……看来……”众人追问道:“看来如何啊?”崔门医师道:“……看来确实是石针!”
这时一个壮汉闯入圈中,拿起最细的一枚道:“我也来看看。”
独孤湘道:“这人长得倒像个屠夫,怎么大唐名医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李腾空在后道:“太医署有四科,曰‘医科、针科、按摩、咒禁’,医科便是学习医学典籍,所有太医署的学生入学都要先学医科,俟后分而为业,一曰体疗,二曰疮肿,三曰少小,四曰耳目口齿,五曰角法;‘针科’也是先学医科,再学经脉、孔穴之学;‘按摩’既以推、按、捏、揉作消息导引之法;‘咒禁’乃以咒禁祓除邪魅之为厉者,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了,药王孙思邈也认为,禁咒术‘斯之一法,体是神秘,详其辞采,不近人情,故不可得推而晓也’。这人生得高大,上肢强壮,估计就是‘按摩科’的翘楚。”
独孤湘再看那人果然是手粗腿细,力量都在上身,显然不是习武或者辛苦劳作之人,那人性格却烈,拿起匣中最长的那根七寸长的黑针一捏,那黑针应手断为两截。
众医师见了有惊叹的,有唏嘘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吵嚷起来。那按摩科的医师一惊,慌忙将断针投入匣中,手足无措道:“这……这……我可不是有意为之……不过……不过,这针也忒不济了,中看不中用,哪能做针灸之用?”
新罗花郎也不恼怒,轻轻合上匣子道:“不碍事的,这样的针砭,在我新罗国多的是,并非什么金贵之物,不差这一枚呐。”
崔门医师向众医师解释道:“这位世兄折断黑针恰也说明这黑针是石制的,如是金银所造,绝不会这么容易断折。”众人闻言均点头称是,崔门医师又向那新罗花郎叉手道:“不过这石针虽然做工鬼斧神工,但其质坚脆,确实是不好作针灸之用吧?”
棋盘山台上老僧接口道:“是否堪用,一试便知。”
崔门医师闻言叉手道:“如真能施针,那可真是神乎其技了。”今日来的医师都是大唐各科医生中的翘楚,虽然对新罗人的自大甚是不忿,但他们醉心医理,听新罗僧说要展示医技都不禁伸长了脖子等他下文,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这时一直站在台上的秦越人开口了,他朗声道:“说了半天终于回到正题了,其实新罗国书送到朝廷,廷上太医署、集贤馆的各路大贤已与新罗使者辩过了,书册也好、石针也罢,都在朝上展示过了,只是光以典籍、史书论,谁都说服不了谁,于是圣人下旨,令两国医学之士各按其法一较医技,便知汉家医学之源流所属了。”
第211章 北镇论战
孟芦不失时机地高声喊道:“请中官宣旨!”
那长安来的中官辅趚琳再次吃力地爬上棋盘山,独孤湘皱眉道:“这白胖子说话听不清呐。”她学着新罗人说话的语调,引来周边医师的一片哄笑声。
却见孟芦站辅趚琳身后,道一声“得罪”,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小指三指、在将拇指、小指按住他枕骨下左右风池穴上,食指顺势扣住他脑后哑门穴上,按定三穴后,对辅趚琳道:“中官员请宣旨。”
辅趚琳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洪亮了不少,独孤湘奇道:“咦……这姓孟的会妖法,怎么他一按辅中官的脑袋,辅中官的嗓门就变大了?”
韦景昭道:“这可不是妖法,乃是少林绝学传音入密术变化而来,孟大贤点了他督脉二穴,以增强其喉部发声。”
江朔和独孤湘同时“哦”了一声,韦景昭笑道:“此术说来毫不稀奇,其实医家很多令人难以索解的咒禁之术,大抵都是有理可循,有法可依的。”
却听台上辅趚琳说的是:“奉大家旨,有唐新罗国国主景德王遣世子乾运、医学博士释信行来朝,妄言汉家医学源自鲜地,料彼蛮夷未化,喧悖之论不值一哂,然其唐突朝廷不得不辨,特延请杏林耆老秦师讳越人广召天下名医,与新罗使者与北镇庙论道,以教其明教化、知正朔也。”
这是一段口谕,并非通常门下省起草的敕旨,因此辅趚琳称圣人为“大家”,这是宫中对圣人的称呼,口谕后面也没有何人拟诏、符到奉行等言,显得颇为简短。
独孤湘问道:“这鲜地又是什么地方呀?”
韦景昭道:“《山海经》谓‘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鲜地……在列阳东,海北、山南。’箕子走鲜地,武王闻之便以鲜地封箕子,虽然此后其地多次易主,国主早不是箕子的传人了,新罗亦自称韩人而非鲜地,但朝廷仍以‘鲜地’称之,此正朔之礼也。”
独孤湘道:“新罗人都跑到长安找上门来了,就算朝上大臣不通医理,还有这么多御医和太医院的博士呢,怎么还要把人都折腾到北地来这么麻烦?”
韦景昭道:“圣人当真好算计,贫道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要差个中官来传口谕,且在此地召开大会了。”
江朔道:“难道是禁中的御医名不副实,圣人是‘礼失而求诸野’,让各地名医来与这新罗法师论战么?”
韦景昭摇头道:“御医中不乏能人,别的不说,如今的大奉御牛天齐尽得其师秦越人的真传,若要论医理可说比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位都要精熟。况且今日来的医师,我看不少也是太医署、尚药局的大医,并非都是民间逸士。”
江朔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圣人要舍近求远,让他们在此地论战呢?”
独孤湘作恍然大悟状,道:“我知道了,定是圣人嫌这些新罗人讨厌,不想见到他们,才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韦景昭笑道:“朝堂庙算可不是儿戏,可不会因为不喜欢就把人差来差去。”
江朔问道:“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韦景昭道:“我想多半是不知新罗国医师的底细,而汉医正朔不容有失,如果论战胜了,新罗也毫无损失,但如败了,那天朝上国可就颜面扫地了。”
独孤湘道:“是了,我阿爷常说和花子打架赢了也没什么光彩,若是输了可就丢人到家了。”
韦景昭道:“不错,因此面对新罗医师的挑衅,第一要务就是把这件事的影响压到最低,一是不能在长安论战,大唐京城长安是天下的中心,汇聚了天下各国之士,如此论战极易引起各国使节的围观,因此要将人差的离京城越远越好。”
江朔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为什么不派御医或太医署来主持论战呢?这样不是更能召集天下的名医大贤么?”
韦景昭道:“这就是其二了,论战不能成为两国太医署之间的对决,这样一旦分出胜负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因此圣人并未正式下旨,只派一中官宣口谕不留痕迹,而以秦大贤个人的名声号召各地医师前来,此战胜则胜矣,若不胜太医署还有再战的余地,不至于成为死局。”
李腾空在一旁道:“难怪召集诸位医师来时,却又不说明原因,那是怕有医师泄露了论战之事,横生枝节引来麻烦。”
独孤湘道:“没想到,当今圣人的花花肠子也不少呐……”独孤湘仍在学新罗人的口音,引得众人又是一阵低笑。
李腾空道:“这一套缜密的谋略只怕是出自林相之手。”
江朔脱口而出道:“李林甫那个奸相?”他马上想到李林甫是李腾空的阿爷,对李腾空歉然道:“腾空子,我不是故意……”
李腾空笑道:“我现已是方外之人,林相与我早已毫无瓜葛,朔儿你不必介怀……不过,林相人品虽坏,却也狡黠多智,朝中怕也只有他才能想出如此滴水不漏的策略。”
独孤湘问道:“那为什么选在北镇庙召开论战呢?”
韦景昭道:“从地理方位而论,新罗也算北地,只怕选在北镇庙也有厌胜之意,‘北镇’者‘镇服北方’之意也。”
李腾空道:“还有一层,北地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地盘,安禄山是诸藩镇中圣人最信任的将领,只怕如果论战输了,还有其他手段……”
众人自在这里讨论了半天,却忽见台上已起了大变化,新罗人聚拢在一起,站在石台的一侧,三名大唐医师上得台来,如两阵对圆般与新罗人对面而立。江朔等人光顾着说话,竟然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大无信先前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直看着台上的变化,见江朔等人一脸懵懂地看着此刻的场景,解释道:“方才秦大贤与新罗僧信行约定,以医学四科论战,双方医科、针科、按摩、咒禁各出一人,一较两国医技。”
独孤湘道:“这医术又不是武术,怎能较量?”
大无信摇头道:“这我可也不知道怎么比试,既然新罗是挑战者,自然都由新罗僧信行出题。”
独孤湘道:“呀……那我们岂不是吃亏?万一那新罗僧提出什么古怪的,只有他新罗人知道古怪药草什么的,却怎么赢他?”
大无信道:“想来不会,新罗人要论证的是汉医源自新罗,如拿些偏门的草药出来,就算胜了也难以服众。”
江朔问道:“不是说四门医科,怎么台上只有三人?”却听台上秦越人道:“这最后一门‘咒禁科’便请茅山贞隐先生座下大弟子韦景昭道长坐镇,诸位可有异议?”
韦景昭哈哈一笑,打一稽首道:“蒙大贤不弃,景昭敢不奉命?”说完飞身跃起,几个起落便已跃上棋盘山石台之上,韦景昭为茅山派李含光以降的第一高手,武功自也非同小可,这一下轻功纵跃潇洒飘逸,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独孤湘嬉道:“没想到韦道长还会做此巫觋的勾当。”
李腾空道:“咒禁可不是巫觋,咒禁古称‘祝由’,最早见于《黄帝内经》上卷《素问》篇,第十三章 移精变气论——黄帝问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
独孤湘道:“那还不是巫祝?”
李腾空道:“不然,古人云‘吾心无鬼,鬼何以侵之,吾心无邪,邪何以扰之,吾心无魔,魔何以袭之。’故鬼神致病皆由心生。祝由治病之理便在于克制心魔,内治‘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外疗六淫——‘风寒暑湿燥火’。”
江朔忽道:“我明白了,这祝由咒禁之术,和练内功时克制心魔之法是一理。”他在积金洞中所学玉诀神功出自道家经典《上清大洞真经》,自然与道家医学之法相通,玉诀中便有大量的防止走火入魔的咒术口诀,但江朔练功之时全然用不上,因为他的内力源自黑白二龙内丹,并非自己修炼而来,因此化泄之时毫无阻滞,不会走火入魔,不过江朔记性极好,虽然用不上,但仍牢记这些口诀,今天听李腾空之言,才知道这些咒禁之语也是都是预防走火入魔的祝由之术。
李腾空道:“不错,其实只会念咒可是半点用也没有,需得配合自身内力修为,才能助人克制心魔,移情变气,使其病能不药自医。茅山派自古多出祝由名医圣手,其实是因为茅山派的玄门正宗内功了得之故。”
江朔再看台上,韦景昭左手托着浮尘搁在臂上,右手打一道稽,立于四人之末,前面三人却是方才说话最多的王焘门下,崔知悌门下的两位医师和那上肢强壮的大汉,想来王焘门下弟子最善医药典籍,坐镇“医科”,崔知悌门下最善针砭之术,坐镇“针科”,那壮汉自然是坐镇“按摩科”了。
秦越人向新罗僧信行道:“大和尚,这医科四门先考校哪一门呢?”
老僧合十道:“既然汉医起源之争自‘针砭’肇始,我们也已向诸位大贤展示了‘砭石’,不妨便从‘针科’开始考校双方针石之术吧?”
第212章 新罗奇针
那崔门医师跨前一步,叉手道:“在下岐州全宁安,师从鄢陵崔氏,针刺艾灸之学倒也略知一二,只是这石针治病却从未听说过,愿一睹高僧行石针之术。”
新罗僧信行笑道:“《素问·病能论》有云‘有病颈痈者,或石治之,或针灸治之而皆已。’大贤却说不知,今日便请一观当年岐黄之术呐。”说着招手唤来一人。
那人亦涂了个白脸孔,是个花郎,但敷粉之下却难掩粗豪的长相,他走上前来,站在石台中央,一抖双肩,甩脱身上的白色长袍,露出筋肉虬结的上身,下身只着一条犊鼻裈,裤脚高高挽起,露出双腿来亦生的甚是粗壮。
湘儿对江朔耳语道:“这人身材倒是匀称,不似那‘按摩科’的医师这般上大下小……只是他生得这般模样,却也涂了个白脸,实在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