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着小蛋糕你来我往,浑然忘了中间横着一个赫尔曼。
母亲和未婚妻在两侧滔滔不绝,银头发先生漠然吃着晚餐。
两人交流到蓝莓酱用哪里的果子最好,葛丽泰说了个地方,奥黛丽没听清,下意识探出头去。
淡金色的卷发落在银灰色长发上,让人想起马车上不妙的纠缠。
赫尔曼眉头微皱,正想出言提醒。
金色的发丝又飘然而去,擦过他左手的真丝手套,掀起隐秘的麻痒。
这隐秘的触碰,她浑然不觉。一面吃着东西,一面还笑呵呵地跟葛丽泰说话,眉眼生动,让人忍不住探究,她脑袋里装了什么,一天到晚这么高兴?
赫尔曼不知不觉停了刀叉。
奥黛丽察觉到视线,看了他一眼,迟疑问:“你也想吃蛋糕吗?”
赫尔曼抬眸:“……”
一句“不想”还没说,葛丽泰就切了一块递到他嘴边,上面还沾着厚厚的蓝莓果酱。
“吃吧,赫利,你小时候最爱吃甜食。”
赫尔曼闭了闭眼。
都知道是小时候了。
对着母亲殷切的目光,以及另一边不知道为什么也很灼热的视线,他还是没张开嘴。
灼热视线的主人还托着腮,歪头盯着他看,不知道笑什么。
“原来你的小名叫赫利。”她捂着嘴,笑眯眯。
赫尔曼:“很好笑吗?”
埃尔美平民窟的下等贱民,只配拥有这种名字。
甚至,这不是他的小名,而是他的原名。
进入不属于他的阶层,需要另一个名字作为通行证。
所以,她所见到的是赫尔曼·怀特。
“不,我是觉得……”她小声说,“有点可爱。”
生人勿近的资本家赫尔曼,好像一瞬间变成了邻居家爱吃蛋糕的赫利。
“很无趣的恭维。”
赫尔曼冷淡回应。
好在奥黛丽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再次投入与葛丽泰的畅聊。
耳边声音叽叽喳喳,赫尔曼沉默片刻,重新举起刀叉,却忘了要吃什么。
等意识到蓝莓果酱在舌尖化开的味道,已经来不及了。
第21章
圆月高悬,照耀着安静的温斯顿庄园。
吃过晚饭,赫尔曼照例要处理未尽的公务。
葛丽泰推开他的房门,手里端着热奶茶,“早点休息,赫利。”
“放那吧,你先去睡。”赫尔曼头也没抬,敷衍地应付母亲的关心。
葛丽泰没离开,而是拿出医药箱,示意他伸手。
赫尔曼顿了顿,放下笔,摘了手套,将左手递过去。
——一道骇人的疤痕贯穿整个手掌,手背留下灼烧的印记。
葛丽泰一边上药,一边轻声道:“噢,我就知道你忙起来什么都不顾。就算不为身体着想,为着你笼络的那些贵族,你也要把手治好,否则怎么融入……”
“母亲。”他冷淡打断,“这些你不用管。”
葛丽泰的话语哽在喉头,良久,讷讷点头:“好。”
煤油灯下,母亲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生满冻疮的手,小心翼翼地为他将药膏涂抹均匀。
赫尔曼忽然想起那双水蓝色的眼睛。
她恐怕这辈子都没看过这样的两只手。
埃尔美贫民窟里,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是底层里的底层。可她靠着这双手,熬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冬天。
赫尔曼看着掌心骇人的灼伤与疤痕,那段灰蒙蒙的记忆扑面而来。
他从来不介意别人提起自己的来时路。
诞生在至暗之地的可怜虫,凭着这双手,跟野狗抢食、跟恶邻搏斗、护住母亲让酗酒的家暴丈夫消失、从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一生都埋葬的矿洞里挖出金子、又从哄抢黄金的大火中死里逃生,漂洋过海。
他每一笔钱都沾着血,自己的,别人的,可他不在乎。
火场逃脱的那一天,他才十三岁,左手留下的烙印像是与魔鬼做的交易。
献祭良知与情感甚至是灵魂,他要活着,要用仅剩的一条命,站起来,爬上去,爬到最高峰。
“赫利。”
母亲的声音拉回赫尔曼的思绪。
葛丽泰收起药箱,轻叹道:“我们已经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妈妈希望你拥有另一种幸福。”
她顿了顿,“诺曼小姐和我想象的贵族女性不太一样,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你们……”
“她是不是好姑娘与我无关。”赫尔曼平静道,“只要她姓诺曼,与斯宾塞家联姻,我都会娶。”
“可是,就算是以这样的名义开始,未必不能创造好的结果。”
赫尔曼眸光微动。
想起金发姑娘托着腮,盈满笑意地看着自己。
那股蓝莓果酱味仿佛再次涌上舌尖——甜腻,湿滑,令人厌恶。
“母亲,换句话说,你也许能更明白。”他嗤笑,再次开口,“如果没有债务关系,男爵家庭的贵族小姐,会自愿嫁给一个暴发户吗?”
葛丽泰愣住,陡然陷入沉默。
她并不清楚贵族们之间的成规,也不觉得自己儿子差在哪里,可她明白,在锡兰公国,人与人之间会有无形的界限。
哪怕赫尔曼足够有钱,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打破那层屏障。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利益而结合,就别奢望太多。
她能像今天这样用心照顾葛丽泰,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已足够。
谈话不了了之,夜已深,葛丽泰起身离开。
临走时,她犹豫片刻,还是说:“赫利,不管怎么说,她既然嫁给你,你就要对她好,给她应有的尊重。”
赫尔曼签字的手顿了顿。
回过神,母亲的脚步已经远去。
回卧室的路上,路过一间半敞开门的房间。
已经走过去的赫尔曼,倒退两步,往里望去。
摇曳的灯光下,金发脑袋歪在桌边,呼呼大睡,手上的羽毛笔还蘸着墨水,晕出一片墨迹。
赫尔曼拎起信纸看了两行,又如上次一般的流水账——“亲爱的奥黛丽,展信安……我今天做了蓝莓小蛋糕,异常成功,库珀夫人夸我有天赋,连赫尔曼先生都吃得忘乎所以,来不及说话……”
赫尔曼嗤笑一声,看到这里就知道通篇鬼扯,充满臆想。
“……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我们是同一天举行婚礼!这太让人惊讶了!简直是天赐巧合!希望到时候你也戴上蓝宝石皇冠!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请一个画师记录当天的场景,爸爸妈妈还有姨妈们就能……”
写到这里,墨迹糊成一团。
赫尔曼的目光停留许久,将纸张放t回,同时将她的胳膊也摆回原处。
银灰色长发擦过女孩雪白的脸颊。
梦里觉得痒,她挠了挠。
赫尔曼已经转身离开。
夏日的夜晚凉风习习,刚走了两步,他顿了顿,回眸看了眼没关严实的窗台,和她单薄的衣裳。
翌日早晨,奥黛丽被第一缕阳光叫醒。
她顶着蓬松的金发,揉了揉眼睛,刚想起身,被压麻的胳膊顿时酸痛。
“啊!”她发出轻呼,引来了露西。
看见屋里的情形,露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姐,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露西难得严肃,“昨晚值班的女仆太不负责,怎么能任由你在桌边睡着呢?万一生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是一个小病被疏忽就足以送命的年代。
奥黛丽不敢顶嘴,笑着哄露西。
等胳膊恢复了,她站起身,一条毛毯从肩上滑落。
“昨晚有人来过我房间吗?”奥黛丽拎着毯子,闻了闻,上面有股雪松的香味。
露西摇摇头,看着紧闭的窗户,脸色好看了些。
奥黛丽:“兴许是路过的女仆?”
露西无奈:“噢,我的小姐,她们有这么好心,怎么不直接叫醒你?”
奥黛丽无言以对,很快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怀特先生的母亲已经来了,婚礼即将到来,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跟赫尔曼打商量,看能不能请个画师!
兴冲冲地跑向二楼书房,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噢!雇主阁下,多么大好的晨光啊,真适合睡懒觉!您一大早把我叫来,最好是有天大的事,否则我的妻子一定在背后诅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