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面了,未来公爵夫人。”刻意压低的音调,很快让伊莎贝尔想起那个名字。
她轻笑一声,自在地靠着大树,“亨里克?”
男人嗤笑:“还记得我,真是在下的荣幸。”
“毕竟我还没收到亨里克先生的威胁信。”
树上,海因里希暗暗挑眉,冷哼:“你麻烦缠身,不去解决问题,怎么有空在这里浪费时间?”
“噢,都被你听见了,糟糕。”
伊莎贝尔垂眸,看着湖面倒映出的一截雪白衣角,眼底滑过笑意,面上却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重要的一环没有解决,公爵先生不肯帮我。”
海因里希嗤笑:“别对你的丈夫抱有幻想,虽然他英明神武战功赫赫有数不尽的优点,但绝不是个听未婚妻的话、耳根子软的男人。”
伊莎贝尔托着腮,轻笑:“你怎么对公爵这么熟悉,亨里克?”
“请不要试图打听我的身份,我很神秘,也很神通广大。”海因里希靠着树干,懒散地揪住一把叶子玩。
其中一片树叶从指间悄然落下,随风飞舞,落在雪白的手掌心里。
树下,伊莎贝尔举起树叶,借着太阳的映射光线,细细观赏叶脉的纹路。
“那么,神通广大的亨里克先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树上,海因里希顿了顿,挑眉:“帮你写信给病亡的四位未婚妻的家族?”
“是的,我想你神出鬼没,应该有避开庄园邮差,把信件秘密送出去的能力。”伊莎贝尔漫不经心道,“对吗?亨里克。”
她又叫出这个名字,尾音懒洋洋,像是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海因里希冷哼一声:“公爵不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我也只是试试看,你我相逢有缘,如果愿意帮我,那算是朋友。之前的事,咱们两清。”
想起那场唐突的初见,海因里希沉默数秒。
他刚才之所以暗示维克托拒绝她,倒不是说真要袖手旁观。
在能力范围内,动动手指又不难,只是他不想未婚妻女士再产生别的念头。
现在正好,既然顶着“亨里克”的身份,就不用担心未婚妻误会“海因里希t”了。
想至此,他哼了一声道:“好,我可以帮你。”
“谢了,信件我会派艾米丽给你,明天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有劳了。”
伊莎贝尔随口说完,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轻轻闭上眼。
最后的环节安排完毕,她结束思考。
今天天气很好,空气温暖而不闷热。
清风送来凉爽,大树遮出一片绿荫,挡住刺眼的阳光,真是适合补眠的时候。
伊莎贝尔将树叶盖在眼睛上,感受碧波荡漾和鸟叫蝉鸣。
她终于明白“亨里克”为什么爱来这里了。
华丽的城堡固然有柔软的床垫和奢华的装饰,其中却充斥着防不胜防的阴谋诡计。
即便这种程度的斗争,并没有耗费伊莎贝尔太多心神。
但对方毕竟是冲着自己命来的,大多数时候还是得绷紧一根弦,这就导致自从来了查尔维斯,她没有痛快地睡过一个好觉。
事实上,前后两世加起来,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晒太阳和睡觉。
离开诺曼庄园后,这还是第一次捡起自己的爱好。
听见树下均匀的呼吸,海因里希探出头,只看见树叶遮住她的眼睛,淡蓝色裙摆盛开在绿色草地。
“你对陌生男人没有任何防备心吗?就这么睡着了?”他皱眉。
闭着眼的伊莎贝尔,声音懒洋洋:“这里是查尔维斯,我是公爵夫人,而你,是看过我换衣服也无法以此威胁我的亨里克先生,请问我需要担心什么?”
海因里希翻了白眼,冷声道:“看来我为人太过正直,让你误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这样!”
伊莎贝尔笑了一声,“是的,查尔维斯叫亨里克的有很多,这么正直的只有一个。”
海因里希皱眉,没说话。
听这意思,她去打听过这个名字。
静谧悄然流淌,微风卷过树梢,几片树叶被吹落,眼看落点是金发姑娘的脸,一只手刷地攥住叶子,阻拦它们的去向。
树下,伊莎贝尔浑然不知,似乎已经陷入沉眠。
海因里希忍了忍,还是没有打扰这片安静。
忽然,她的声音又响起,“你为什么叫亨里克?”
海因里希一愣,旋即嗤笑:“怎么?我们普通人当然拥有普通的名字,亨里克和汤姆、史密斯、杰克没什么不同。”
“你父亲为你取的?”
伊莎贝尔像是随口一问,海因里希却突兀地沉默。
他靠在树边,眺望远方的玛格丽特雕像,淡淡道:“我母亲取的。”
亨里克,和海因里希读音相似,写法也相似。很小的时候,他总是念错自己的名字,母亲就说,以后海因里希的小名就叫亨里克吧。
“像是不错的祝愿。”伊莎贝尔平静道。
海因里希顿了顿,无所谓地冷哼:“也许吧。”
亨里克听起来像普通人家的小孩,会拥有平凡却幸福的生活,也许在取名的那一刻,她的确拥有如此美好的祝愿。
但那不重要了。
海因里希垂眸,视线冰冷地扫过湖面。
等他将被勾起的复杂情绪再次吞下,金发姑娘已经睡着了。
这次是真的睡了,因为他下树走近的动静都没有吵醒她。
海因里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带审视。
未婚妻小姐无疑是个擅于防备的聪明人,可是此刻,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全副武装”和“全然放松”的两种状态会矛盾地出现在她身上。
莫名想起维克托的那句话——为什么不试试呢?
海因里希无意识地攥紧手指,高大的背影挡住湖面凉风,卷曲的黑发垂落眼睫,眸光倒映着她的睡颜。
他在湖边坐下,背对着草坪,克制地保持数米距离,脊背却恰好遮住刺眼的阳光,让身后之人得以安睡。
海因里希望着远处发愣。
他有些理不清此刻的情绪。
听见维克托那句话,他起初是烦躁和震惊,在书房里翻了一天补袜子技巧,才终于平静。
得知她并没有猜到自己的身份,本该庆幸才是,却没有料想中的松了口气,反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憋闷。
如果她不知道“亨里克”就是“海因里希”,为什么对“亨里克”如此信任?
如果她知道,又为什么装不知道?难道这段时间的帮助,让她误以为自己喜欢她?和他一样,不想对方越过雷池所以保持距离?
或者真的像维克托所说,她是因为喜欢他才欲擒故纵?
这个荒谬的结论又是怎么得出来的?就凭她知道“亨里克”就是“海因里希”但佯装不知这个举动吗?未免太儿戏!
他又不是没被人喜欢过的愣头青,异性对自己有没有好感难道也看不出来?!
可是如果她对自己没有好感,那又为什么坦然接受帮助,甚至无比信任……信任得躺在他眼皮子底下睡觉!
话说回来!她信任的究竟是“亨里克”还是“海因里希”?!明明公爵才是她的正牌未婚夫吧!怎么能对一个陌生男人报以同样的信任?!
等等……不对,两个人都是他!
钻这个牛角尖干什么?!
还有,他为什么纠结她喜欢哪个身份?!
莫名其妙!
猜测她毫不知情且对自己没有感情,难道不是应该大松一口气,立刻回去睡觉吗?
现在是在干什么?守着对方睡觉?!简直匪夷所思!
海因里希越想脸色越青,觉得自己的思绪比补袜子的线头还乱!昨天的书真是看对了!
再低头一瞧,手边的草都被薅秃了,露出干瘪的泥土。
“……”
将草堆扔掉,海因里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如果书上告诉他,亲自补一百双袜子就能恢复正常,那么此刻的公爵先生会立刻答应。
可惜不能……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想她知道,还是想她不知道!
说得更明白点,他分不清……是想她喜欢,还是不喜欢……
湖面泛起涟漪,他肃穆得如同湖心的雕像,又像守护在冥王殿前的地狱犬。
要试试吗?
又想起这句话。
他微抬眸,看向淡蓝色的丝绸裙摆。
那天,她也是穿着如此端庄华美的裙子,在赛马场上大放异彩。
狂风吹乱金发,她手持弯弓,一箭穿云。
视线游移到她的掌心,弓弦勒出的伤口还未痊愈,深红色的血痕贯穿手掌。
——太有杀伤力的东西,既能捍卫她,也能伤害她。
武器如此,人亦然。
海因里希沉默片刻,凉风吹拂,发热的头脑逐渐冷静,他缓缓收回伸出的手。
药瓶突然从口袋里掉出来,他捡起,从里面倒出最后两粒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