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动。” 赫尔曼语气平静。
画纸上已经有了痕迹,只好接着画下去。
他可不认为这是妥协,仅仅是不喜欢有始无终。
“好的,先生!”
奥黛丽立刻老实坐好。
帕比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主人,“汪汪。”
“别乱动,乖乖的。”奥黛丽身子不敢动,只能学着赫尔曼的口吻,斜着眼命令帕比。
帕比听不懂人话,疑惑主人为什么不亲近自己,于是舔舔她的手。
奥黛丽抿嘴,忍住掌心的麻痒。
帕比跳到她怀里,歪头:“汪汪!”
柔软的毛毛扫过奥黛丽的肌肤,她咬住嘴唇,差点笑出声。
帕比委屈控诉:“汪汪汪汪!”
奥黛丽破功了,抱着帕比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一边对赫尔曼摆手:“对不起怀特先生,我没忍住。”
少t女抱着小狗倒在沙发上,金色卷发凌乱,白色裙摆像花朵绽放。她贴着小狗亲亲,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帕比高兴地舔舔主人,尾巴像棉花糖晃来晃去,于是又逗得主人发笑,蓝眼睛里的快乐气息,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温暖。
赫尔曼垂眸,手套底下的伤疤又泛起火烧般的灼热。
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无意识地拿起铅笔,等回过神,白纸上已经呈现刚才的画面。
耳边响起奥黛丽充满歉意的声音,她终于安抚好帕比,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怀特先生,你继续画吧,中断你的创作,真抱歉!”
其实根本不用一直盯着模特就能画好的赫尔曼,冷哼一声,飞速将素描纸卷成一团扔进垃圾筐:“知道就好,再不老实还会出现更多的废稿。”
奥黛丽这下真不敢动了,任凭帕比再怎么叫,她也一声不吭。
赫尔曼换上新的画纸,开始认真构图。
画笔落在雪白的纸张上,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五岁那年,矿场来了一位画师。
那当然不是服务于贵族富商们的高级画师,只是被小有资产的矿场主请来给女儿成人礼画像的,偶尔兼职画一些矿场环境,用于登报宣传。
那年,赫尔曼还没有失去父亲。
又一次被打断肋骨,小赫利强撑着伤痛躲到矿洞里。
透过偶然发现的墙壁缝隙,他看见画师在给一群端坐着的矿工画像。
没有浓墨重彩的颜色,只是用简单的黑白线条勾勒出人物模样,一张又一张,像珍妮机工厂的流水线。
第二天的公告栏里,高危矿井不幸牺牲的死亡名单增加,家属获得抚恤金,痛哭一场,太阳照样升起。
新的一批矿工出现,画师再次留下他们的肖像,用作矿场主登报展示人文关怀的素材,像一出充满黑色幽默的荒诞话剧。
那时,绘画给予他最初的印象,是死亡。
赫利并不害怕,甚至冷静地思考着,如何能让父亲出现在画像上。
画师即将离开的前一个月,赫利如愿以偿。
葛丽泰收到抚恤金,震惊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儿子。很快,她什么也没说,第一件事就是带儿子去看医生,治好多年被殴打留下的旧伤。
乡村医院里,赫利执意告诉医生,要把母亲也治好。葛丽泰身上的伤只会比儿子更重。
那天,小赫利认真对母亲说:“未来我一定会赚很多钱,你必须保证能看到那一天。”
现在,葛丽泰真的看到了这一天,但她似乎对儿子有所误解,以为他每天溜出去观察画师,是因为热爱绘画,像小时候喜爱甜食那样。
喜爱甜食是因为它稀缺,绘画亦如是。
赫利攒了许久的糖,请求画师教他画画。
画师是个落魄潦倒,但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他摸着小孩的头,调侃:“如果你知道出现在我画像里的人会是什么结局,你一定不会想学的,小家伙。”
赫利将糖递出去:“我知道,但我想学。”
画师被小孩子眼底的气势镇住,鬼使神差接过那颗滋味不算太好的糖。
后来的一个月,赫利学会了画画的基本技巧。可惜画师决定离开,临走时,他将自己的画具留给小徒弟,语气不无伤感:“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小画家,如果有一个更好的环境,也许未来能大放光彩。”
赫利:“我不想当画家。”
“那你学画画是为了什么?”画师愣住。
赫利停顿,年幼的他还没有掌握太高深的词汇,只能简单地说:“创造。把我幻想的,创造出来。”
就像他用计谋让父亲登上画像,随即就能出现在死亡名单里,只要他掌握着画笔,就能实现心中所想。
画师沉默许久,从怀里掏出一颗对孩子来说十分珍贵的奶糖:“小赫利,充满野心与欲望的画作,总有一天会灵感枯竭。你必须找到温暖的、让你发自内心感动与热爱的人或者事物,那才会让你的画笔拥有灵魂。”
小赫利接过奶糖,没有说话。
画师笑着离开,“我需要寻找我的热爱,再见了,好孩子。”
赫利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夕阳余晖将男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很多年后,赫尔曼远渡重洋,得知了画师的下落。听说他为了画出最真实的蓝鲸,漂流到孤岛不知所踪。
这就是所谓的热爱吗?
可小徒弟的画,实在称不上艺术,辜负那位老师的期待。
从拿起画笔那天起,赫利的纸上只有灰蒙蒙的天,和脏乱不堪的棚户。除此之外,他更多的是画夕阳,日复一日的夕阳,那是贫民窟唯一能看见的亮色。
年龄逐渐增长,他画画的次数越来越少,欲望与野心早就不必落在纸上,而是刻在心里。
他会握住人生的画笔,亲自闯出一条路来,而不是纸上谈兵。
直到左手留下伤疤,他顺理成章告诉母亲,自己不喜欢画画了。
葛丽泰却误以为,是贫穷埋没了儿子的天赋。
赫尔曼向来不喜欢解释太多,比如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绘画天赋,年幼时不得已才用画纸幻想的快乐早就尘封不见。
此刻,再次拿起画笔的他,也不觉得多么开心。
赫尔曼的右手机械地在画纸上涂抹,思绪飞远。
等他抬眸,就发现对面的模特呼吸均匀,歪着头睡着了。
赫尔曼笔尖一顿:“……”
坐了这么久,不怪模特小姐犯困。
夕阳照得室内暖洋洋,窗外吹来凉风,即便是盛夏时节也叫人舒服得想要伸懒腰。
帕比乖巧地倚靠在奥黛丽怀里打盹,耳边的纸张摩擦声消失,它机敏地竖起耳朵,看向盯着这边的男主人。
银灰色的眼睛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看见那支画笔抬起又放下,最终也没有开口叫醒睡着的人。
夕阳渐渐落下,室内余晖澄黄。
帕比也渐渐沉睡。
直到简妮敲了敲门,奥黛丽猛然惊醒,吓得帕比汪汪叫:“噢!糟糕!怀特先生,抱歉我睡着了……”
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开始道歉,结果对面空无一人,只剩孤零零的画架。
简妮笑着走进屋,身后跟着葛丽泰:“十分钟前怀特先生就已经画好了,看见他出去我才进来的。”
“画好了?”奥黛丽高兴地拎着裙子走近画架,捏着幕布的手指有些紧张,生怕又看到马丁的抽象画。
“噢,妈妈,要不你帮我揭开吧。”奥黛丽祈求地看向简妮。
简妮莞尔,“乐意效劳。”
幕布缓缓掀开,奥黛丽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
连帕比都屏住呼吸,安静地瞪着小狗眼。
简妮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掀,随即目光怔住。
这无疑是拥有正常审美的画像,笔触成熟,细节精巧,连色彩都填充得恰到好处,没人能说出它的缺点。
可是……葛丽泰以及母女二人连带帕比小狗都愣住了,很久没有回过神。
——画像中,少女脸颊红扑扑,歪着头打瞌睡。阳光落在她的眼睫,白色裙摆铺散在地,像盛开的百合花。小狗乖巧地坐在她怀里,棉花糖似的尾巴扫过主人的手臂,窗外清风涌入,吹乱少女的额角碎发和小狗的毛毛,却没能将一人一狗拉出香甜梦乡。
葛丽泰从怔然中回神,慌张道:“呃,我想赫尔曼创作了一幅不同寻常的婚礼肖像,噢……亲爱的,如果你不满意,我们立刻重新找人画!”
库珀夫人觑着奥黛丽的脸色,结结巴巴解释。
奥黛丽的视线仍然落在画像上,目光停滞。
简妮眸光闪烁着温和的笑意,“不,库珀夫人,也许有些离经叛道,但很难说这幅画不美,这看起来比马丁先生的要好很多了。”
亲家母如此体谅,葛丽泰更是羞臊,一时后悔自己提出让儿子画画的建议,“噢,这个混小子,我一定好好说他……”
“贝拉,好孩子,如果你不喜欢,一定如实告诉我,好吗?请相信我想为你准备一场完美婚礼的心意。”葛丽泰拉住奥黛丽的手。
奥黛丽终于回过神,下意识打断道:“不,库珀夫人,我很喜欢!”
葛丽泰愣住:“可是……”
“我是真的很喜欢。”奥黛丽绽放笑容,诚恳重复。
众人目光下,她缓缓上前,蹲在地上仔细观察这幅画,蓝眼睛里神采奕奕。
“他把我画得真美……”奥黛丽喃喃,开心得握拳,“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么美!”
门外,已经吩咐查尔斯找新画师,正准备过来看未婚妻哭鼻子的赫尔曼脚步一顿。
查尔斯差点笑出声,低声道:“噢,看来您的小t把戏没有气到诺曼小姐,相反,她很开心。”
屋内,奥黛丽快乐的神情做不得假,她抱着画像反复欣赏,并发出种种惊叹。
“天哪,原来我的睫毛这么长!”
“帕比好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