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有规章制度,会有人负责补偿。”深灰色的眼睛扫视奥黛丽,嗓音冷淡,“不用怀特太太特意操心。”
奥黛丽低下头,心不在焉。
正当她松开赫尔曼的手,要回到来时的马车,男人叫住她:“过来。”
赫尔曼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奥黛丽不明所以。
查尔斯笑道:“您来的时候,安排得太匆促,那辆马车太小,不如这辆空间大,适合容纳女士的裙摆。”
奥黛丽眼睛一亮,又高兴起来,拎着宽大的裙子上车:“谢谢。”
她将自己塞进车,还贴心地往旁边让了让,拍着座位招手:“赫尔曼,来。”
本想去另一辆车的赫尔曼,看着勉强留出的三分之一空位:“……”
查尔斯坐在对面,忍笑招呼:“噢,先生,快坐下吧,别辜负您太太的热情招待。”
车厢里,鹅黄蕾丝裙摆还沾着灰尘和棉絮,被她轻轻一拍,白雪飞舞,落了满头满身。
正要说话,开口就打了个喷嚏:“哈秋!”
“你来……哈秋……”顶着一脑袋乱飞的棉絮,像是棉花团里打过滚的小猫,即便如此艰难,她还睁着明亮的蓝眼睛邀请,“哈秋……坐。”
赫尔曼默然无语,为她不屈的精神感动。
于是提起尊贵的脚上车,端坐在三分之一的位置上。
车子踏上回程的路,渐渐离开哈登菲尔德。
奥黛丽还在打喷嚏,赫尔曼看着她满身乱七八糟的棉絮,强迫症再次发作,“低头。”
奥黛丽疑惑但照做。
雪松清香传入鼻尖,视线里,修长的手触碰她的头发、肩膀,缓慢而耐心地将棉絮一颗一颗摘下。
奥黛丽怔然,觉得这一刻的赫尔曼有点温柔。
想起厂房里的漫天白雪,她想了想,试探道:“赫尔曼,工厂的环境很糟糕,工人们每天都要吸入这么多粉尘,会对身体有影响的。你能不能装几台风扇,至少让空气流通一些,或者……”
深灰色的眼睛目光微顿,赫尔曼摘掉最后一颗棉絮。
“我说过,工厂有它的规章制度。”他脸色恢复冷漠,打断奥黛丽,“不是你做慈善的游乐园。”
奥黛丽皱眉:“这怎么能说是慈善呢?工人如果生病,也无法为你提供劳动不是吗?保证他们的安全也是保证你的生产力。”
“失去劳动力就会被辞退。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哈登菲尔德的法则。”赫尔曼面无表情,“资本的机器一旦运作,就不会为某一个人停下。哪怕那是你的……‘朋友’。”
“我们和凯文一起参加过篝火晚会,你记得吗?他是个幸福的小伙子,马上要成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赫尔曼看着她,“我没有你的仁慈与善心,诺曼女士。”
奥黛丽彻底愣住。
她怔怔看着赫尔曼,有点不敢相信,这番毫无同理心的话,是他说出来的。
不对,应该说,是温斯顿庄园里短暂而美好的相处,让她忘了赫尔曼最初的模样——他是深夜闯入诺曼庄园,公然用债务逼迫她们的强盗。
在初到肯特郡的那段时间里,她很清楚,自己只是赫尔曼的工具,包括现在,也没有完全摆脱这一属性。
那时,赫尔曼对自己只有厌恶和疏离。
她想得开,不在意,却不代表她完全不明白状况。
奥黛丽垂下头,不再说话,只看着窗外。
赫尔曼无意识地攥紧手杖,肃着脸看向另一边。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彼此面对着相反的方向。
车窗外,天色仍然暗沉,突然雷声轰鸣。
奥黛丽想起来的时候,她还盼望着天空放晴,可见所有事情的结局并不都如自己所愿。
而赫尔曼就像哈登菲尔德的阴天——相处的过程中,她能够感受到,乌云渐渐消散。
他逐渐温柔的举止,他的付出,他的改变,奥黛丽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这个人大概不再讨厌自己,偶尔会为她做出让步。
可是人性总是很脆弱,就像姐姐说的,因爱而生骄。
奥黛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如此。
放在最初认识的时候,她敢像刚才那样对赫尔曼提出请求吗?她不会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界限在哪里。
而正是因为乌云散去后,那一点点放晴的迹象,让此刻的她模糊了界限。
怀特太太和温斯顿庄园里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他喜欢的时候,可以无限包容,一旦不喜欢了,或者小猫小狗错以为自己真的是主人,那么距离被丢弃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当然,如果她只是一个人,未来怎么过都没关系。可是她还担负着诺曼家族的责任,姐姐还替她去了公爵府面对更凶险的状况。所以这个怀特太太的头衔,不是说丢就能丢的。
奥黛丽失神地看着窗外,又挤出一抹笑:开心一点,奥蒂,至少你今天明白了这个道理。而且他现在不讨厌你,不会计较你一时的失言。
“怀特太太。”查尔斯突然开口,向来喜欢插科打诨的老家伙,这会儿倒显得很郑重,“或许你能听我说两句话吗?”
奥黛丽微笑:“当然。”
“我理解您对工人的同情,可是工厂的规章制度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它代表了整个行业的尺度。”查尔斯眼含深意,“今天,怀特先生被他们推举为行首,可一旦他率先做出背叛行业的事情,那么托举他的人,一样能联合起来对付他。”
“查尔斯,够了。”赫尔曼冷声打断,“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查尔斯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可是奥黛丽已经听懂了。
资本家们联手制定规则,就要打造属于他们的世界,所有人包括龙头,都要维持着其中的平衡。
资本逐利,提高工人的待遇相当于提高成本,一家工厂做出表率,不会成为榜样,反而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
沉默良久,奥黛丽挤出一抹笑:“我明白了。”
车窗里倒映出她的笑脸,和赫尔曼紧绷的侧颜。
她顿了顿,看向赫尔曼:“抱歉,怀特先生,刚才我不该质问你。”
赫尔曼盯着她,眉头微蹙。
“噢,您终于笑了。”查尔斯长出一口气,笑道,“年轻的丈夫都是愣头青,我当年也是这样,总是惹恼我的妻子,希望您没有生怀特先生的气。”
奥黛丽微笑,扫了眼赫尔曼,神色如常:“当然,我没有生气。”
她没说假话。
即便没有查尔斯的解释,奥黛丽也想清楚了。
事实上,站在赫尔曼的立场,他什么也没做错。
从底层爬到高位的资本家,如果还拥有善良与仁慈,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他抛开生活之外,在战场上搏杀时的真正底色。
那是她错了吗?不,她也没错。
想起烟囱里的滚滚浓烟、厂房里的人工飞雪、和那些面黄肌瘦,双目无神的脸、以及那一连串的咳嗽。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只由金钱和权力组成。
在资本家联手打造的黄金牢笼之外,那些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t,就只能任由机器碾过他们的身躯,沦为时代的尘埃,不配好好活着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
自小接受着姐姐的教导,奥黛丽无比确信这个答案。
站在彼此的立场,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她不该用自己的思维,去绑架对方,尤其那一刻的冲动,源于被偏爱的错觉。
赫尔曼喜欢她吗?也许有一点。但是那不重要。
喜欢这个词,有时候很珍贵,有时候却轻飘飘的。
假设未来有一天,赫尔曼的“喜欢”演变到足够有分量,甚至重到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但那所谓的“一切”,也是属于他的。
爱与不爱,给与不给,都取决于他。
就像金丝笼里的小鸟,她当然可以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享受着他赐予的优渥生活,偶尔还能炫耀他的宠爱。可是她也必须清楚,如果想要做出改变,想飞出去看看,只能靠自己的翅膀。
奥黛丽望着窗外思考,没有注意身后的视线。
赫尔曼注视着她,试图从她平和的脸色里读出另一种情绪,以此判断刚刚那句“没有生气”是撒谎。
可是事与愿违,她好像说的是真话。
赫尔曼垂眸,眉头紧皱。
回想一开始她受了气,很委屈地朝他跑来,再想到刚才她微笑的模样,一切似乎没有变化,诺曼小姐还是那个脾气很好的姑娘。
可是第六感告诉他,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究竟是什么,却说不清楚。
他不愿意承认,比起温和平静的神色,他更想看见对方眉目生动的愤怒。
赫尔曼看着窗外,面沉如水。
是他刚才的语气太凶了吗?是不是换种语气会更好?
可即便换了语气,要表达的内容依然不会合她的意。
他当然可以用言语矫饰内心的想法,可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金发姑娘的确很善良,可是在她对于皮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她的善良也有原则。
是非黑白,在她的眼里,分得很清楚。
而他呢?诞生于黑暗里的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手里沾过多少血。从给自己父亲画第一张遗像开始,他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的眼里,绝对不属于干净的那部分。
这是真正的他,掩饰不了的他。
就像刚才的争论里,布鲁森不甘心蛰伏,一直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他不能出错,更不能答应她的请求。
如果是这方面的观念产生冲突……他毫无办法。
他眸光微顿,左手的伤疤灼热。
——冲突的观念,代表着彼此的底色。
黑白怎么能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