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希亚扫了眼特蕾莎,后者意会,将所有人带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诺曼姐妹和洁希亚。
“我和特蕾莎的身份特殊,如果只有她们成为你的员工,那只是很简单的商业活动。”洁希亚说,“一旦我们也在,等你发展壮大,那些暗中窥伺的教会爪牙,也许就会以此为把柄。”
她深吸一口气,眼底暗含深意:“我不想连累我的社员,也不想连累你。”
伊莎贝尔若有所思。
奥黛丽和她说过,特蕾莎是圣匹斯堡跑出来的修女,而洁希亚有一个参与反抗起义的丈夫。
“能问问,您的丈夫是?”
洁希亚盯着伊莎贝尔,轻笑:“新任的斯宾塞夫人恐怕还没来得及了解你的家庭。”
“我的丈夫是索伦侯爵,路德维希上将的战友。”
“路德维希上将?我丈夫的父亲,那位路德维希·斯宾塞?”伊莎贝尔微眯眼,脑中很快划过细微的灵光。
“是的,大名鼎鼎的帝国双壁之一。”洁希亚平静道,“年轻时,他和我的丈夫一同出使赫斯兰,并在那里游学三年。期间,我和索伦相识并订下婚约,和他们一起回到锡兰。”
赫斯兰是人文启蒙的摇篮,年轻的锡兰贵族在那里学习了许多先进的思想,还认识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回到锡兰面对种种落后的局面,想要改变现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伊莎贝尔沉思片刻:“当年和索伦侯爵一起参与起义的,还有路德维希是吗?”
“你说反了,领导起义的才是路德维希。”洁希亚眸光微沉,“你现在是查尔维斯的主人,应该知道斯宾塞的辖区,是没有教会控制的。这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路德维希当年已经把汉克郡的主t教赶走了。”
伊莎贝尔垂眸聆听。
“你们太小了,还不知道当年的教会势力有多么庞大。”洁希亚说,“西里尔十三岁登上伽蓝神殿王座,他是目前为止最受崇敬的教皇,神职人员称他是圣曜真神赐福人间。的确,就是从那时候起,教会开始蓬勃发展。”
“他们掌握了技术,成立教会学校,只有神职人员和高级贵族能够入学,从方方面面垄断农业、商业甚至是思想。”
“当教会成为金字塔尖,所有人都想爬上去,蛀虫越来越多,底层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挤压到了贵族的生存空间。”伊莎贝尔淡淡道,“所以由路德维希牵头发动起义?”
“是的,我的丈夫原本主张非暴力反抗,可他连续向议院递交提案,都石沉大海。”洁希亚说,“路德维希是军人,又握有兵权。他从赫斯兰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教会安排在地方的武装力量全都瓦解。”
伊莎贝尔陷入沉思:“如果我是教会,我就会联合其他几位选帝侯,许以利益,给斯宾塞一个教训。”
“没错,可惜路德维希不仅是个军人,还是个出色的政治家。”洁希亚轻笑,“你可以猜猜他用什么办法让教会妥协了?”
伊莎贝尔眸光微动,听见洁希亚语气复杂道:“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出现在圣匹斯堡,总之,那天路德维希活捉了西里尔,用人质逼迫伽蓝神殿签订法案,让渡教会权力。这才有了今天看似祥和的局面。”
“那年路德维希还很年轻,西里尔也很年轻,帝国上将绑架了教皇,听说还顺手绑了个寄养在伽蓝神殿的公主,一直逃到赫斯兰,甩脱追兵后才放人。”
洁希亚:“听起来是粗暴的斗争,但是这恰恰是对教会最有用的措施。”
伊莎贝尔沉默许久,抬头道:“因为西里尔才是圣曜教会的核心。所以,为什么路德维希没有直接杀了他?”
洁希亚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样一来,战争就无法避免。”
伊莎贝尔垂眸,忽然觉得自己对路德维希的猜测,不够全面。
古往今来,博弈无非就是那么几种手段。
教会有钱有权,还能用思想统治一切,唯一薄弱的是兵,武装力量不是商业经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们,尤其是握有兵权的王室以及各位贵族。
所以,他们必须和王权保持平衡,和大贵族们瓜分利益,一边私底下偷偷以各种名目养兵。
那些以招募传教士为由头的告示散发在田间地头,吃不起饭的人当然都想加入。
一面是越来越膨胀的顶层,一面是负担越来越重,备受压迫的底层。一面是利益受损的中层小贵族。放任矛盾变形,迟早要爆发真正的战争。
可是历史就是这样,谁也无法从中吸取教训,身在其中时,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蹈覆辙。
或许,最顶端发号施令的人能够预料将来的这一天,可是对他而言,战争不过是输赢的游戏,意味着又一轮的瓜分利益。又哪里想过,历史的车轮压过,多少生命沦为尘埃。
当然,他应该更没有猜到,揭竿起义的人竟然是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斯宾塞,七大选帝侯之一的大贵族,无可辩驳的既得利益者。金字塔再怎么畸形,也没有压迫到他的身上。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反了。
洁希亚忽然问:“你是不是认为,路德维希是为贵族利益而战?”
伊莎贝尔:“应该是当时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是的,甚至很多贵族都期待着这一天,你知道的,除了底层的百姓,没人害怕战争。他们都想浑水摸鱼,跟着路德维希打垮教会,分食利益。”洁希亚嗤笑,“可惜没人料到,路德维希的确逼着西里尔切下了蛋糕,却是递给底层的泥腿子。那条法案里桩桩件件,都是给他们求活路。”
“可是这也铺垫了路德维希的死路。”伊莎贝尔面带思索,“他没有为贵族争夺更多的利益,却又狠狠得罪了教会。如果我是西里尔,只要我活着回去,我就会联合所有不甘心的贵族报复他。”
“是的,萨克森家族就是这么崛起的,不过这样的局面是路德维希预料到的。”洁希亚道,“我的丈夫一直追随路德维希,也有许多人追随着教会的代言者。那些年发生很多斗争。不过都仅限于贵族之间,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役。”
“现在知道这些事的人很少,他们都把那场掩埋在历史里的和平革命,当作是路德维希个人争权夺利的象征。”洁希亚叹了口气。
一旁的奥黛丽忽然红了眼眶:“这样做值得吗?他肯定很委屈吧?”
洁希亚轻笑:“五年前,赫斯兰发生内斗,新国王突然对锡兰宣战,我在索伦跟随路德维希上战场前,也问过他这句话,这样值得吗?”
“从和平革命之后开始,没人知道你们极力避免战争,为平民争取利益的功劳。这么多年,整个锡兰都在明里暗里削减斯宾塞以及追随者的势力,甚至败坏你们的名声。现在你还要为它出征,谁知道那是不是陷阱?”
“后来事实证明,那的确是场阴谋。”洁希亚说,“我的丈夫倒在后方,他一直从事文职,投身地下组织的工作,却被人出卖,死后还判处叛国罪。而路德维希和弗兰德里克公爵尸骨无存,斯宾塞彻底被架空。”
“迟来的报复,终究还是降临。”洁希亚苦笑,“所以你说值得吗?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记得索伦给我转达路德维希的话,他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拥有多么高尚的品德,只是人活着,总要有为之坚守的某些东西。”
伊莎贝尔眸光微顿,想起翻阅斯宾塞家族历史时,玛格丽特当年的经历。
还是萨瑟兰公爵夫人的玛格丽特,是被领地所有的百姓托举起来的领袖,请封女爵被驳斥,也是他们联名抗议,这才有了第一位斯宾塞家族的开端。
又想起慰问查尔维斯佃农的时候,那些老人感激的话语。伊莎贝尔仿佛能猜到,和平革命前的路德维希,也许在农场的田野上站了很久。
他看着满脸风霜交不起税的老人跪地求饶,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看着不远处的神职人员穿着名贵的丝绸,喝令着属下押送穷人服役。看着幼小的乞丐对着教堂神像祈求,希望可以吃顿饱饭,却被慈悲的神父狠狠殴打。
高高在上的神明只是冷眼看着,没有显灵,于是路德维希踏上了去伽蓝神殿的路。
夕阳落下,天色渐晚。
洁希亚疲惫起身:“好了,你们请回吧。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索伦死后,我就来了肯特郡。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建造新航路不容易,别给自己添麻烦了。”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伊莎贝尔叫住。
“洁希亚夫人。”夕阳落在墨绿色裙子上,为她镀上一层金光,“我并不觉得这是麻烦。”
“承知社不能永远停留在昏暗的小巷里,等社员们入职,我会为它改头换面,让它成为一所真正的女子学校。”伊莎贝尔又拿出一份新的策划书,“这才是我来这里的最终目标。”
“可是……你难道不害怕被教会关注吗?”
伊莎贝尔和奥黛丽对视一眼,指着妹妹道:“我已经出动了我的王牌对抗他们,还怕你们那点小麻烦吗?”
她将策划书放在桌上,优雅颔首:“洁希亚夫人,希望你慎重考虑我的提议,告辞了。”
伊莎贝尔带着奥黛丽离开,踏出门时,奥黛丽突然顿住脚步:“姐姐,你等等,我再和洁希亚夫人说句话。”
伊莎贝尔等在门外,看着妹妹飞速跑回去,凑在洁希亚夫人耳边嘀咕,又很快跑回来,问她说了什么,她就摆摆手敷衍过去。
伊莎贝尔轻笑,没再追问,叫了马车离开。
身后,洁希亚夫人想起奥黛丽的话,忍不住发笑。
她无比认真地向自己解释:“我的姐妹是个很好的人,你别看她把自己说得那么坏,其实她的心肠很软,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说完,水蓝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洁希亚:“所以……您一定和其他人说,千万别误会她,别记恨她,也别生气,好吗?”
洁希亚夫人先是觉得好笑,而后内心被那双澄澈的眼睛打动。
奥黛丽也许没有完全听明白这场谈话在说什么t,那些利益和斗争离她太远了。可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被别人当作是很坏很狡诈的人,所以她迫不及待想解释这一点。
洁希亚叹了口气,默默在策划书上签了字。
第72章
从承知社回来以后, 诺曼姐妹俩就开始谋划另一件大事。
眼看交税日一天一天逼近,怀特家却毫无动静。整个肯特郡的商人看着大门紧闭的温斯顿庄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 十二月的第一天, 一则爆炸性新闻登上报纸头条——《肯特郡机械交流会将于本月十三日启幕,怀特实业公司邀各界共鉴技术突破》。
邮差捧着报纸走遍各大高级庄园, 油墨印刷的纸张端上所有商人的早餐桌。
“噢!缴税日就剩三周,怀特家不忙着凑钱,倒办起机械会?上帝啊!可怜可怜我的神经!”布料商差点把牛奶喷出来。
哈市中心大街别墅区, 刚起床的莫尔指尖划过报纸,眉头拧成结,莫尔太太上前与丈夫共同阅读,惊讶道:“机械交流会?教会垄断技术三十年, 难道怀特家真有了突破?”
莫尔先生摇头:“不一定, 有可能是虚张声势拖延时间。”
“但我们一定得去看看。”莫尔太太说, “如果可以, 我还是希望怀特家族不要倒下, 否则我们又要回到跟随布鲁森吃剩菜的日子。”
“噢, 但愿吧。”莫尔先生吻了吻妻子。
夫妇俩忧心忡忡,再次看向报纸——头版头条印着赫尔曼的肖像画,笔触简单, 却将这位资本家眼底的锐利传达得十分到位。
一只手从中间将纸张撕开,随手裹成团扔掉。
“这个埃尔美小子又在演哪出戏?!”
布鲁森庄园, 理查德冷哼一声, 愤怒地将纸团砸向男仆。目光在触及刚从楼梯下来的索菲娅时,立刻收敛。
索菲娅捡起纸团,不急不缓地抚平, 细细看完,轻笑道:“布鲁森先生,这种消息就值得你一大早生气吗?我可不希望合作伙伴是个情绪控制大脑的人。”
理查德苦笑,连连道歉:“噢,真抱歉,我不该为一个荒唐的消息失态。教会掌握专利近三十年,怎么会让他在短时间里有所突破?真是滑稽。难道他们家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
丽萨觑着婆母的脸色,跟着笑道:“是啊,也许只是给旧机器刷层漆,哄骗外行投资商筹款,稳住人心的骗术而已。”
索菲娅没有理会,抬眼看向窗外。肯特郡的烟囱在远处冒着灰烟,像插在大地上的灰针。
她忽然勾起唇角,“我倒很有兴趣,怀特家、或是说那位诺曼小姐,在玩什么花样。”
皱巴巴的报纸墨字在阴影里像个等着拆穿的谎言,索菲娅的目光落回报纸上的日期,微笑念出声。
“十二月十三日。”
温斯顿庄园的会客厅里,查尔斯捧着报纸汇报日期并说道,“已经按照您的命令登报,机械交流会将在这天举办。”
“不过……”查尔斯顿了顿,环视场中四人。
伊莎贝尔和海因里希一坐一站,奥黛丽靠着姐姐坐,赫尔曼单独占据另一边沙发。两对夫妇同时看向查尔斯。
“技术团队上周还说,纺织机的损耗问题根本没解决,您确定要办这个会?这要是被拆穿……”查尔斯看了眼赫尔曼,又下意识看向那位公爵夫人,没办法,这个决策并不完全由雇主先生做出,实际上,很大一部分的指令是经过这位女士的授意。所以查尔斯有点拿不准该向谁汇报。
果然,赫尔曼没说话,只是看向伊莎贝尔,一副全权由她负责的样子。
“查尔斯,辛苦你的付出。”伊莎贝尔微笑,“但是我们并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