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怀中的荷包,秦津唇角再次微翘。
他克制住想要将荷包掏出来细细翻看的冲动:“走了,进城吧。”
两人扬起马鞭,策马进城。
盘旋在荷花上方嬉闹的蜻蜓被马蹄奔腾之声吓了一跳,“哄”的一声四散开来,远离亭亭玉立的荷花,争先恐后朝着远方而行。
“啪”的一声,茶盏重重砸在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山雨欲来的长安吸引了不少蜻蜓在低空盘旋,薛修德压抑的声音与闷雷声交织在一起,难掩他语气的惊怒。
“陛下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柳家再无年龄相仿的儿郎,我还能怎么办,是我不愿意表忠心吗?!”
一道低沉含笑的声音随之响起:“柳家有三房,子孙众多,如何没有可以婚配的郎君?”
薛修德听出此人的话外之音,冷笑两声:“柳家三房?柳家三房只有两子,皆已婚配,薛家能与何人婚嫁?”
他眉心忽地拢起,声音拔高:“莫要告诉我,你打算让我女儿嫁去柳家三老爷做继室填房!我薛修德万万丢不起这个人!”
似是被薛修德说的话惊到,陌生的男声停滞须臾方才继续说道:“......怎么可能,即便将军同意,怕是柳三老爷也不肯。我指的是,柳家三房曾经抱错的幼子。”
薛修德愣住:“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座的那人说道:“认祖归宗的柳三郎确实已经死了,可是曾经那位冒牌货还活着,就养在柳家。”
薛修德不明所以:“此话何意?”
那人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若论起来,那位冒牌货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柳家,得名师教导,进退有度,待人温和有礼,文韬武艺更是样样精通,是个极为聪明之人,可比柳家那位早逝的亲子柳三郎出色不少。”
“若非如此,柳家也不会让亲子认祖归宗之后,还养着这位冒牌货在府上,只是一直不准他出来见人罢了。柳三郎早逝之后,柳家不知有多懊悔,早知亲儿子是个短命之人,当初还不如将错就错,折腾这一遭作甚,白白惹人看笑话。”
当年柳家三房这一通闹剧传得沸沸扬扬,薛修德彼时也在长安城中,对此略有耳闻。
不过是当年柳家三房夫人在山上生产时,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与一家同时生产的农户在混乱之中抱错了孩子,错将农户子当成亲生儿子培养长大,直到三年前,方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拨乱反正。
这其中的恩怨阴谋已经不为人知,薛修德也对柳家几房的争斗并不感兴趣,当初不过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随口笑话了一番柳家长辈的眼瞎心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白白给别人养大了儿子。
他从眼前人的口中听出些许眉头:“你的意思是,让我将女儿嫁给这个冒牌货?”
“别看他是个冒牌货,在身份尚未被揭发之前,他可是柳家复兴的希望,太后早些年前看过他写的文章,曾经对他也是极为看重的。”
那人缓缓说道:“柳如玉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那些能够令柳如玉在长安中扬名的文章皆是出自他之手。”
薛修德皱紧的眉头未曾松开:“那也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农户子,长安城中世家子弟如云,我将女儿嫁给他,实在是过于低嫁了,传出去还不知别人会怎么议论我。”
“更何况,她是名正言顺的薛家女,尚且如此低嫁,春儿还怎么说上一门好亲事。我还指望让春儿嫁去......”
“薛将军还真是疼爱这个养女,处处为她打算。”那人抬了抬手,径直打断薛修德未说完的话,“我知晓薛将军的顾虑,你放心,柳家已经打定主意认这个冒牌货为养子,日后也会开祠堂,名入族谱,便不再是农户子。”
“柳家三房子孙皆不成器,日后只能大力栽培这位养子,且他性情温和,端庄受礼,薛娘子嫁过去之后,夫妻相敬如宾,以后未必不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这些我倒是全然不在意,只要别阻碍了我家春儿的婚事便可。”薛修德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不安,指节敲击着桌面,他心不在焉地说道,“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可想不得了薛将军,若是再让陛下抢先一步,这步棋便又错失了良机。”
那人语气平静,话语却暗藏锋芒:“不过是联姻一桩小事,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生出波折,我倒是无所谓,就怕太后心中泛起了波涛,怀疑起将军的忠心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薛修德自然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威逼之意,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额上青筋在喘息中凸起,可碍于来人的身份,又不敢真的出言呵斥,更何况他所言也并非是夸大其词。
与柳家联姻一事早已商定,却闹成如今这般场面,若是再生波折,谁知太后心中会怎么想。
他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不安,不情不愿点头:“既然如此,那便照你说的做吧,待我这段时日寻个吉时与柳家交换了生辰八字,就将这段姻缘定下。”
那人不禁皱起眉头,嫌弃薛修德的愚笨:“将军还不明白吗,如今陛下虎视眈眈,多耽误一刻就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哪里还来得及走这些虚礼?我已将婚书带来,还请薛将军快快去拿印章来,盖下便是了。”
他沉声警告道:“迟则生变啊!”
薛修德虽觉这般太过草率,却也不禁被他的话语唬住,踌躇片刻后,朗声朝门外喊去:“怀宇,去取我的章来!”
守在门外的亲兵应了一声,刚欲迈步,府上的管家耿翁忽而脚步匆匆而来,被亲兵拦在门外,他只能隔着一扇门回禀:“将军,启禀将军,陛下赐下圣旨,宣旨的太监已经在府门前落轿,还请将军快快移步听旨!”
薛修德一惊,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心中的不安化为实质:“陛下、陛下怎么会这个时候传旨,又是所为何事......”
那人的神色彻底淡漠下来,眼底闪过一丝尖锐冰冷的杀意,被氤氲的茶气遮掩,他轻笑一声,不咸不淡道:“何需猜测,将军不如出去听旨,便可明了。”
“说的有理,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薛修德擦了擦额上的热汗,整理好衣冠后,快步踏了出去。
前来宣旨的是天子身边的太监总管,他人刚迈过薛府的门槛,看到匆匆赶来的薛修德顿时大笑了起来,上前连声贺喜道:“薛将军,家中有喜了,恭喜恭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薛修德心中的不安越演越烈,咽了咽口水,他脸上挂起僵硬的笑容迎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金子塞过去:“许公公,不知喜从何来啊?”
许公公也并未有丝毫的推脱之意,十分坦然地收下那包金子。
他脸上的笑意不改,仿佛并没有看到薛修德发白难看的脸色,笑呵呵说道:“陛下为永安县主寻得一门上好的亲事,这不,赐婚的圣旨都来了,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薛修德心跳顿时凝固,随着咯噔一声后跳的越发急促起来,他额上泛起的热汗已经来不及擦拭了,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克制着声音的颤抖:“永安县主......陛下、陛
下将永安县主许配给了谁?!”
“将军何需忧心?陛下疼爱永安县主,为她挑选的夫婿自然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青年才俊——”
许公公卖足了关子,眼见薛修德越发急切起来后,方才不紧不慢地吐出那个人名:“此人正是秦津,秦世子。”
“永安县主与秦世子自小一同长大,两人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对彼此的脾性再了解不过,且还有小时候的情谊在,如今能够结成良缘,可谓天作之合,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见陛下有多心疼永安县主,比之薛将军也不为过啊!”
许公公起伏有度的声音落下,薛修德只觉一口郁结之气牢牢堵在心头处,不上不下,随之上涌的气血顶入肺腑,令他险些喘不上来气的同时,喉咙处涌上大股的血腥气。
他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周遭的声音再也无法进入耳朵,只觉得双腿发软,连带着面色彻底苍白下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旨意带来的后果!
完了,这么多年的筹谋都毁于一旦了!
陛下、陛下怎么会为这两人赐下婚事?!这两人可是水火不容的生死冤家,这么多年在他蓄意的挑拨引诱下,两人的争斗满长安何人不知谁人不晓?!
陛下他竟然也舍得!
许公公意味深长的话语落下,见薛修德神色大变,不由冷笑一声,拖着长长的腔调道:“薛将军,赶快听旨吧。”
薛修德呆愣在原地,充耳不闻。
许公公给足他面子,等了须臾后,终是不耐起来,脸上的笑意收敛几分,他的声音骤冷:“薛将军,难不成您对陛下的赐婚心怀不满,想要抗旨不成!”
被耿翁眼疾手快拽了一下,薛修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接触地面的那一刹那,他终于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朝圣旨叩首道:“臣、臣不敢......”
正堂内,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顺着半掩的窗户钻出,驻足在枝头的鸟雀被天边炸响的闷雷声惊跑,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在白墙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墨痕。
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那人将身前的热茶一饮而尽,垂下眼眸,缓缓站起身来:“可惜了,不中用了。”
天子为薛秦两家赐婚一事并未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这对昔日的冤家如今竟然要成就一番姻缘,着实是令许多人都大跌眼眶,不少门户都被这道圣旨惊住,连连感叹——
“陛下倒也真是不怕冤家变怨偶啊......”
东坊市西侧街的一家武馆中,店家看着飘落的雨丝,刚想闭门谢客,忽听路过门前的一对匠人议论,顿时僵立在原地,神色大变,连忙喊住二人:“等等,二位刚才说什么,陛下为永安县主与秦世子赐下婚事?!”
其中一位匠人笑道:“正是,宣旨的太监刚从薛府离开,如今满长安还有谁不知晓这桩婚事。”
“听说永安县主与秦世子的关系一直不好,两人势同水火,多次动刀动剑,如今倒成了未婚夫妻,也不知会作何反应,怕是要一个寻死觅活一个抵死不从了。”
另一位匠人接腔道:“可不是,瞧着薛家与秦家倒是风平浪静的样子,还不知会在府上如何闹腾。”
店家只觉头皮发麻,呼吸不畅,直到落雨浇透全身,他方才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向二人道谢了,他连滚带爬钻回武馆当中,顾不上擦拭顺着额头滑落的雨水,拿出信纸,奋笔疾书起来。
他家娘子现下应该不会寻死觅活,因为娘子根本就不在长安,压根就不知道这桩赐婚!
他必须赶紧传信去岑洲,告知娘子此事,否则——
光是想一想,店家就觉得天瞬间塌了一半。
岑洲,临县。
这里比不上长安的热闹,长安一入夜,街上亮起的一排排烛火似是天上繁星,街上的游人行客塞满街巷,东西坊市中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酒肆都是宾客满堂,胡姬在鼓声下翩翩起舞,婀娜的舞姿看得人眼花缭乱。
临县虽是依山傍水之地,可到底偏远,更因那连绵不绝的群山,极其容易滋生山匪打家劫舍,故而一入夜,这里的商铺便早早关门,路上人烟稀少,在寂寥的几盏灯笼下,只有一两只野猫出没。
秦津依靠着脱漆的栏杆,正将手中未吃完的干粮扔给蹭他腿的一只瘦弱野猫:“你倒是机灵,知道来此处寻我。”
小猫喵喵叫了两声,算是回应。
秦津勾了勾唇,一块石子忽而径直朝他砸了过来,在临近时,他抬手不紧不慢接住,方才抬眸看向石子砸过来的方向。
一双熟悉的杏眸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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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了来啦,晚了两分钟,今天时间有些赶,欢迎大家来抓虫
第61章 拿人手短
几盏灯笼悬挂在萧条幽暗的长街,昏黄黯淡的光晕洒在潮湿的青石板小路上,却显然无力对抗浓郁的黑夜,斑驳的光晕在长风的催动下,晦暗不明的光渐渐被吞噬。
五六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壮汉打破了入夜后的寂静,他们齐刷刷涌进街巷口,低着头神色紧绷,警惕地张望着四周,个个身形魁梧健硕,腰间别着血迹尚未擦净的大刀,寒光在刀身不断闪烁。
虽已经小心掩藏,可举手投足间,无法改变他们身为亡命狂徒的警觉杀意,惊得几只野猫到处流窜。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地面,沉稳有力的步伐不断踩在水洼中,溅起点点泥泞。在确定周遭安全后,这几人从深巷一户破旧的宅院中推出两辆板车,一前一后护送着板车离开。
薛溶月小心上前,自窗户敞开的细小缝隙朝外望去,却见板车上盖了厚厚的布料,将车上运送的物什包裹十分严实,完全看不出是何。
待这群壮汉走远后,骆震开口道:“他们应当就是危害临县百姓的山匪,一入夜,百姓商铺纷纷紧闭门窗,只有他们还敢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行走。”
净奴面色凝重:“郑娘子肯定就落在他们手中,山匪已经猖狂到如此境地,府衙为何都不管一管?”
薛溶月合上窗户:“他们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定然是与周遭府衙都有牵扯。”
净奴叹气:“苦了这里的百姓了。”
薛溶月问:“观鹤呢,她与舒曼可互通了书信?”
骆震带着观鹤率先抵达临县,依照薛溶月的吩咐,尽快想办法与郑舒曼互通书信,好得知她的安危。
骆震答道:“信已经托人送上去了,还未有回信。日夜不分的疾驰赶路,观鹤精疲力竭昏睡了过去,今夜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就没有叫她。”
薛溶月颔首,见骆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骆震将心中的疑惑道出来:“之前观鹤说,她与郑娘子之所以能够互通书信,是因为收买了一位山匪。”
净奴不解:“有何不妥,难不成是观鹤说谎了?”
骆震摇头:“倒不是说谎,只是属下觉得有些蹊跷。来之前我们并不知晓这群山匪有何能耐,来之后属下特意打听了一番,他们盘踞这里数年已成气候,与府衙勾结,鱼肉百姓,三天两头打家劫舍,地主豪绅也敢动手,是不缺银钱的主。”
“郑娘子身份贵重,涉及颇多,看管她的人定是山匪当家的心腹手下,这样的角色怎么会轻而易举的被观鹤一只玉镯两支玉钗给收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