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不大, 二楼两间卧室空着,客厅就三十来平,塞满了老两口的书和笔墨。
“你们不能碰外公和外婆书桌上的东西。”
三十来平中光线最好的靠窗位置被两张巨大书桌所占据,沙发和茶几只能拥挤地靠在角落。
两个孩子欢快地在客厅里奔跑着, 身后跟着喂葡萄的徐翠华。
祖孙三人就绕着茶几在那转圈圈, 老的小的都乐此不疲。
陈蕴无奈笑笑, 显然刚才说的话根本没一个人在意……说了也白说。
自觉地坐到门口的椅子上,边吃橘子边回想早上马翠芬来家的事。
“老陈。”
直到两道人影径直推开院门越走越近,陈树快步从厨房走出来,陈蕴才回神。
“老刘。”
其中身形微胖的刘伯安陈蕴搬家那天见过。
头发银白如雪,发丝梳得一丝不苟,脸庞圆润泛着健康的红光。
老爷子说话总是笑眯眯的,那次匆匆见面给陈蕴留下个慈祥长者的印象。
“老陈你快来, 看看是谁来了!”
“……”
短暂的安静后, 陈树忽然惊呼出声。
“老李,李峥!”
“陈树。”那人语气激动, 听在陈蕴耳中却好似有那么点熟悉。
好奇地走出门口, 看清正跟陈叔握手那人面貌时,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这不是陈蕴在昆安人民医院门口救的心脏病老爷子……后来也是他给胡祥明极力推荐的自己。
要不是李峥, 陈蕴根本没有机会进工人医院上班。
“李爷爷。”陈蕴惊呼出声。
李峥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错愕地微张着嘴。
“小陈, 你怎么在这!”
“小陈?”陈树脸上的震惊不比陈树少,看看女儿又看看李峥:“你们认识?”
“你还记得介绍我进和工人医院上班的李爷爷吧?这位就是李爷爷!”
陈蕴两步跨下石梯,走到三人面前。
“李爷爷!”陈树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拍着啼笑皆非的老友肩膀:“你该叫李叔,叫啥李爷爷。”
“叫爷爷也没错。”李峥自嘲地摸摸自己的满头白发。
李峥与刘伯安身形形成鲜明对比, 全白了的短发根根竖立,身形挺拔而且清瘦。
脸庞棱角分明,目光锐利,身上带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陈蕴仅有两次和李峥的交谈都感觉言简意赅,他从来没有半句废话。
“都进屋去说,外头冷。”
陈树邀请两位老友进屋,两个孩子很懂事地停下了嬉闹。
家里还没有头发全白的长辈,姐弟俩都很好奇地仰头盯着瞧,连眼珠子都舍不得转。
“来吃糖。”
刘伯安变戏法似的摸出几颗硬糖,笑眯眯地冲两个孩子招手。
陈树则迫不及待了解起李峥和陈蕴认识的缘由。
通过他们聊天陈蕴才得知,其实当初从面相上判断喊一声爷爷也没错。
陈树和李峥不仅是校友,还一同参加过革命诗社,友情是从炮火纷飞中走过来的。
李峥比陈树大十岁,加之受那个年代影响十六岁就在父母之命下结婚生子,所以孙子比陈蕴都小不了几岁。
“怎么会那么巧!”陈树感慨不已。
“谁说不是呢!”李峥笑着摇头,面上也是一片感慨:“要早知道你就在红日机械厂,我哪还用四处托人寻找你的下落。”
没有方便的联络方式,只是前往不同城市工作就足以使得两位好友自此失去联系。
“你说你也是个倔脾气,早些给老刘写信就好了。”
提到往事就不得不提起陈树,作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友,大家都不会袖手旁观。
要不是陈树主动联系几人,他们谁都不晓得老友遭受过如此多苦难。
“你但凡给我发封电报,我也能找法子让你换个学校上班。”李峥说。
刘伯安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几个老朋友这点能力还是有的,更何况陈树本就是被人诬陷,又怎么会怕人举报。
“就是知道你们会帮忙我才更不能说。”陈树沉下脸:“但凡行差踏错一步,毁得不只是你们还有整个家庭。”
“老顽固。”李峥骂。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你瞧老陈现在……”刘伯安捏捏高念平的脸蛋,笑得很慈祥:“儿孙绕膝,女婿孝顺,女儿也有本事。”
见李峥跟着松了表情笑起来,又接着道:“比你我可都强。”
李峥没好气地瞪了眼刘伯安:“就你嘴上没个把门。”
“出什么事了?”陈树追问。
“都是小事。”李峥抬手打断刘伯安就要张开的嘴巴:“那几个不孝子等会儿再说,先说说连累你的国外亲戚,到底是谁?”
话题的转变成功让徐翠华笑意完全淡了下去,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任谁提起差点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都不会有好脸色。
“我三叔公的大儿子……人家几岁就跟着三叔公出了国,要不是被翻出来,我们哪想得起有这么个亲戚。”
要真追溯起来,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现在就算路上碰见都肯定认不出来。
“我听老刘说他们还联系你了?”李峥又问。
陈蕴也震惊地看了过去,父母根本没提这件事!
“可不是!”徐翠华把话接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人家还想回来走亲戚。”
“表哥又不知道我们是因为他们才差点挨批斗。”陈树语气也带上些不高兴。
“我管他知不知道!要不是咱们命大,还能有今天吗!”徐翠华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冷笑着冲陈树伸长脖颈大吼:“还想要我们接待他们,想得美!”
其实陈蕴来之前,老两口已经因为这事闹了几天别扭。
陈树觉着都是亲戚,而且并不知情,所以不应该把他们被针对的事怪到人家头上。
而徐翠华认为,不管知不知情都是缘由,想要她高高兴兴接待——想都别想!
陈蕴肯定是无条件站在徐翠华这边……
毕竟要不是她穿过来,原身其实已经自杀!她没资格代替原身去原谅。
“爸,我支持妈!”陈蕴顿了顿,带着点嘲讽接连反问两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当初不知情?他们想联系就能联系上你,以前就没打听过家里的情况?”
陈树:“……”
“小陈说得对。”李峥叹气,端起茶杯吹了吹滚烫的茶水:“你三叔公就你一个亲戚在国内?”
陈树:“……”
一看老友表情李峥连回答都不用等就继续说:“有没有比你还近些的亲戚?”
“怎么没有!”徐翠华没好气地翻白眼:“三叔公的小儿子还在泰城,只是人家聪明,老早就改名字撇清了关系。”
“我倒觉得不是他聪明,有可能老早就从某处得知了消息,所以才早做准备。”李峥说。
“不可能吧。”陈树满脸的不相信。
“你这人就是心眼太好所以才遭了这么个大难,你好好回想下……你们被举报前,三叔公小儿子一家日子怎么样?”
陈树慢慢陷入沉思。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情况好似在李峥逐一问题下重新清晰成另一幅摸样。
三叔公的小儿子叫陈英才,小时候母亲常说三叔公去国外讨生活后再没了音讯,所以额外照顾三叔婆母子。
原先两家人都住同个巷子,陈树结婚没两年陈英才带着一家老小搬到了城郊。
两家人期间还经常走动。
偶尔听邻里们提起遇到陈英才穿着新衣服还买了一大块肉,大家都开玩笑猜是不是三叔公从外国寄钱回来了。
后来革命兴起,人人自危,所有人被怕别人知道自己国外有亲戚,再也没有人敢提起三叔公。
直到陈树被人举报,陈英才自此断了联系。
陈树不说,徐翠华就把听来的那些事一股脑地全倒出来,末了还气愤地加上句:“老陈说起来是替他们受过,可人家从来都没想着来看看这个远房表哥。”
李峥蹙着眉,言辞犀利。
“搞不好还是陈英才主动举报的。”
“不可能吧!”陈树和徐翠华同时惊骇出声。
“我倒觉得李叔叔说得对。”陈蕴从结果开始反推:“革委会为什么不抓陈英才一家,非揪着咱们一家不放,按理来说他们才是直系亲属。”
“陈英才提前知道了消息,与其被动等着被查到,还不如主动举报撇清关系。”
刘伯安脸带微笑,不急不缓地接着说道。
“其实说起来也简单。”李峥缓缓靠到沙发上,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我下午给泰安那边的老朋友打个电话查查就知道是谁举报。”
只要有人举报就会有记录,只要查一查革委会的档案就知。
“老陈你说,陈英才亲哥回国不去亲弟弟家,倒是联系上你……你猜是为什么?”刘伯安又问。
这两个叔叔和多年沉浸在教学中的陈树完全不同,逻辑清晰,只短短几句就立刻尖锐地找到了整件事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