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饭桌上随口的一句玩笑话,谁能想到竟然一语成谶了。
往后好些年中,高念安隔三差五就要跟家里人昭告理想更换,一度从样板戏演员转到路边炸爆米花的……
而眼下,高明和陈蕴还没听到那许多听都没听过的行业。
陈蕴将目光转向小儿子:“幼儿园该报名了吧?”
“下周一报名,到时候让爸领着去……高亮怎么不夹菜?”
其实饭桌上高亮也在,只是缩着脑袋安静得连咀嚼声都没有,完全没有丁点儿存在感。
“衣服开线了。”陈蕴则注意到孩子衣服拉链烂了条很长的口子,连里边的蓝色汗衫都露了出来:“吃完饭你脱下来让奶奶用缝纫机缝缝。”
高亮往嘴里刨了口白饭,闷闷点头。
董巧英伸手往上提了下拉链,刺啦一声后衣襟直接撕出条手臂长的口子。
“还缝什么啊缝,衣服都烂成什么样了!”
拉链下边竟然缝了好几个布条子,董巧英只是轻轻用力布条子就撕成了条,明显拉链已经脆了。
“明天你跟二叔和二婶去商场买几件衣服。”高明说。
高亮惊慌得连连摆手:“屋里还有衣服,不用买新的。”
“你有是你有,二叔想给你买。”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七点,暮色渐渐笼罩在了院子上空,家家户户都在吃饭。
董巧英抬头往院门瞧了眼,有些担心:“亮亮,你爸怎么还没回来?”
“爸在电影院帮忙。”高亮回得胆颤心惊,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又给父母遭恨:“汽水生意好,爸每天下了班就去帮忙。”
“哼!”
没想到如此小心翼翼回答还是让高铁军不满地冷哼了声音。
邱志芳为什么生意好,还不是多亏高明出钱买了台大冰柜又找人帮着租下影院门口的报刊亭生意才那么红火。
结果老大媳妇儿倒好,在孩子们面前没少说高明对亲哥小气,搞得高亮跟其余家里人关系越来越疏远。
倒是高毅经常在高明厂子里泡着,对老娘的挑拨向来不理会。
久而久之两兄弟对二叔二婶态度完全翻转,二婶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从高亮嘴里听到了。
陈蕴倒是不在乎,反正又不是自己亲生孩子,跟她这个二婶亲不亲的全凭自愿。
“吃饭吃饭。”董巧英忙笑着打圆场。
“队长通知每家出个人明天去开会,说是要修暖气管道……”
“那爸你代表咱家去,我过几天得跑广市。”高明说。
陈蕴跟着表态:“我们都听爸的,我下周估摸着得加好几天班。”
“成!那我就代表去听听……”
胡同里的蝉鸣渐渐歇了,只剩下胡同口的老榕树上知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
夜风裹挟着白日没散尽的暑气,从敞开院门中悄悄吹了进来,轻轻掀起门上早已褪色的春联。
屋里聊天声一直未歇……
腊月三十,午后。
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北城,却压不住关明巷里一天比一天还红火的年味儿。
昨夜下了场很大的雪,整片胡同都披了上层雪白,高铁军一大早起来就将院里的雪全推到中间空地上,才拿起铁铲出去扫雪。
院子中间那堆雪专门留着给孩子们堆雪人,下雪前高念安就嚷嚷着要爷爷留雪。
“老高,扫雪呢!”
老江头起了个大早,瞧见院里的雪已经扫干净,忙提着铁锹追出门外。
“起那么早?”高铁军透过帽子和围巾缝隙瞧见是老江头,忙让出块地方来:“和运啥时候回来?”
老江头穿得太厚,光是戴个手套都累得哼哧带喘,好一阵才扛起铁锹铲雪。
胡同小路上已经有不少男同志在铲雪,扫完各自门口的就开始铲出条出胡同的路。
大家和和气气地打过招呼就开始各自推雪。
老江头哈出口气:“老大媳妇说早上的火车,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到了!”
“和运这两年出去应该没少挣钱吧?”
“要是挣钱就好啰!”老江头用铁锹柄往上推了推帽子:“江勇他妈说外头工作不好干,老大身子又弱,隔三差五就生病……还干个球!”
“孩子回来你可别有事没事就拿赚钱说事,孩子在外头都不容易。”高铁军劝。
“我这两个儿子要是有二明一半能干我还愁啥!”老江头气得鼻孔喷出片热气来:“要不说龙配龙凤配凤呢……小陈回来啦!”
银白中缓缓走来个穿着臃肿的身影,陈蕴从大衣领下抬起脸,笑容满是疲惫。
“江叔。”
“爸,念安和念平起来了吗?”
“没起呢!昨晚他们和小娟在屋里看电视看晚了,今天估摸着起得晚。”高铁军笑笑。
陈蕴今天穿得有些好笑,灰色呢子大衣外边还套了件军绿色棉袄,穿上整个人圆得跟个球似的。
“那我先去屋里看看孩子们。”
“快去吧!”高铁军挥手,对着陈蕴的背影又补充了句:“中午二明的舅舅要来家吃饭,用不用叫你吃饭?”
“二明舅舅?” 陈蕴吃惊回头。
结婚十几年陈蕴还从来没听说高明有个舅舅存在,一下子脑袋就清醒了。
“表舅,是你妈的堂弟。”
说到堂弟高铁军也奇怪,几年不联系的亲戚忽然打电话要来拜年,董巧英接完电话就说了四个字——没安好心。
“那吃饭的时候让高明叫我。”
“成!”
陈蕴步子凌乱地往后院走去,靠近房间感觉到屋里有热气飘散出来,紧绷几天的神经才总算放松下来。
哪怕这已经是来到北城的第六年,她还是有些没适应北方冬天的寒冷。
刚到北城时的兴奋还历历在目,转眼陈蕴就再次陷入了前世那种繁忙工作中……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看陈蕴开门,高铁军收回目光。
“念安她妈好几天没回来了,累够呛吧!”老江头啧啧称奇。
“可不是。”高铁军嘴上说着,心里其实已经想着扫完雪再去市场买只鸡回来:“听二明说是最近生娃娃的人太多,连走廊都挤满了人。”
“小陈进医院工作这才第五个年头吧?”
“第六年啰!念安翻过年就小学毕业,念平都上小学三年级了!”高铁军感慨不已。
时间仿佛就在一眨眼间过去了几年,孩子们瞧着瞧着就长大,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老。
“六年时间……”老江头轻声呢喃着,目光缓缓看向远处:“六年时间小陈就让工人医院成为咱们北城响当当的‘接子院’谁不知道求娃就去工人医院。”
陈蕴名号在关明胡同比高明还响亮,谁都知道生娃就找老高二儿媳妇,想要私下攀人情走后门的不少。
连住同个院里的都有人托他们帮忙让陈蕴在工人医院找床位生娃。
“咱们能看见的都是表面。”高铁军不赞同道:“你也不瞧瞧小陈她这几年付出多少!半夜被叫去医院的次数我都数不过来!”
老江头重重点头。
高家是大院里第一个装座机电话的,听说还是医院出钱安装。
说不羡慕那是假的……可后来老江头是真半点都羡慕不起来。
大半夜的只要电话铃声响起,其他几家就知道肯定是医院有抢救需要陈蕴出马。
后来担心影响家人休息,陈蕴干脆住到了医院,每周就回来住两天。
外人只看到陈蕴名气大,他们相熟的才知道这背后付出的是什么。
当然……工资那也是真的高!
“反正你和老董都退休了,以后多帮衬着家里,让孩子们踏踏实实干事业。”老江头总结。
六年前这座大院里几家人都过着差不多的日子,谁家也没比谁家好多少!
可随着小辈们逐渐长大,差距就逐渐明显起来。
老江头这人看得开,跟老高家没得比,那也比贾婶子过得强。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以前上班老想着退休就到处找人下下象棋再学隔壁老李遛遛鸟,可你说……”高铁军扒拉开围巾,口中热气缓缓往上飘:“比上班还忙。”
大孙女的兴趣变得比北城这天都快,刚跟着外婆没学几天国画就因枯燥说什么也不去了。
这不……最近听说又想学跳舞,陈树赶紧又领着外孙女拜访舞蹈学院的老友。
每天高铁军就风里来雨里去地接送孙女读书放学,晚上练完舞蹈还得去接。
“你家最省心的只有念平小子吧。”
“念平像他妈,做什么都不需要我们老两口操心。”
高念平说幼儿园离学校近,四岁开始就是和李帅帅走着去上学。
小学就读离家十分钟路程的第八小学,平时也是自己走着去上学。
省心……提到小孙子高铁军总能想到这两个字。
“成绩咋样?”
“成绩像他爸。”
“看你这老头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孙子好的就像妈,不好的就像是爸!”
两人说笑没断,手下的动作也没停。
眼看院门口已经清扫出来,院里其他几家还是没有动静,让老江头有些不满。